浅谈张炎词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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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张炎词的特质
载《诗词世界》2013年第2期
刘童
两宋词学为公推造极之倚声。
上承花间、唐、五代;下开元、明、清等。
而论者多以北宋诗馀,南宋乐府而评泊也。
诚然,北宋作手及风格自不便覶缕,但是南宋也不乏颉颃者。
余多年来潜心研究,虽未多建树,然于南宋之词人词学上亦颇有心得。
比如南宋佼佼如姜夔、张炎、刘克庄、辛弃疾、周密、吴文英、蒋捷、王沂孙等人。
辛弃疾词奇气纵横,天马行空,有不可多得之势。
刘克庄词有与此共通之处,这点我以前在零碎的论点文章中谈及过。
我以为这两位之作绝非乐府之遗绪,相反更是诗之馀也,而不乏词之“潜气内转”。
而被称为“宋末四大家”的周、张、王、蒋之词风更是清新灵动、虚空净洁。
他们之风格、体式、造辞、情愫、声音等等绝不等同于普通的词家。
他们代表着南宋词之别道一系,不可不深知。
清人词评家、词人谭献对此有定评——《评周密词》:南渡词境高处,往往出于清真。
(评周密《玉京秋》。
起句“烟水阔”)层折断续,镕炼沥液。
(评周密《解语花》。
起句“暗丝罥蝶”)。
《评张炎词》:运掉虚浑,玉田云:“最是过变,不可断了曲意。
”(评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
起句“接叶巢莺”。
一气旋折,作壮词须识此法。
白石嘤求稼轩,脱胎耆卿,此中消息,愿与知音人参之。
〔评张炎《甘州·饶沈秋江》。
起句“记玉关踏雪事清游”〕。
《评王沂孙词》:圣与精能,以婉约出之。
以诗派律之,大历诸家,去开宝未远。
玉田正是劲敌,但士气则碧山胜矣。
蹊径显然。
(评王沂孙《眉妩·新月》。
起句“渐新痕悬柳”)。
此是学唐人句法章法,“庾郎先自吟愁赋”,逊其蔚跂。
(评王沂孙《齐天乐·蝉》。
起句“一襟馀恨宫魂断”。
诗品云“反虚入浑”,妙处传矣。
(评王沂孙《高阳台》。
起句“残雪庭除”)。
剌朋党日繁。
(评王沂孙《扫花游·绿阴》。
起句“卷帘翠湿”)。
《评蒋捷词》:瑰丽处,鲜妍自在。
词藻太密。
(评蒋捷《贺新凉》。
起句“梦冷黄金屋”)。
这里不难觇见,谭献对四人词的不同看法,简言之,周词骫骳,张词浑空,王词婉和,蒋词密丽。
我以为,张炎词的浑空正是南宋所不可多得,与姜夔为同道也。
既开一家之长,又羼以艺术形象、高远的思想内容而冶为一炉。
其词与当时社会之背景、词人之周遭等等都有一定的关联。
我以为研究张炎词得分四种特质而综论之:那就是沉、轻、秀、阔。
当然,特质是相互依托的,分开来讲有点勉强对立。
但是我为了突出张炎词的特殊之点,所以而为之,故拈其稍具特色之作以品评,看看张炎词以景勾情造语之性。
以下笔者试陈一管之见兼谈张炎词。
(一)沉
张炎,字叔夏,号玉田。
南宋词人。
祖籍凤翔成纪(今甘肃天水),寓居临安(今浙江杭州)。
早期玉田家世繁华,享受荣福。
後期沦落,贫困潦倒。
然自研词学,潜心著述,撰有《词源》。
传世词著有《山中白云词》,存词约三百。
清空虚净,流丽雅致。
譬如《徵招(听袁伯长琴)》云:“秋风吹碎江南树,石床自听流水。
别鹤不归来,引悲风千里。
余音犹在耳。
有谁识、醉翁深意。
去国情怀,草枯沙远,尚鸣山鬼。
客里。
可消忧,人间世、寥寥几年无此。
杏老古坛荒,把凄凉空指。
心尘聊更洗。
傍何处、竹边松底。
共良夜,白月纷纷,领一天清气。
”这是张炎词特有风格之一。
词人把眼前瑟瑟之景勾画下来——秋风、流水、家国、草木、人世、松竹、白月等等。
都作为词人情怀蹭蹬之不可少。
词题为
“听琴”之意,状似李太白“客心洗流水”。
王国维论词说过,有“有我之境,无我之境”。
又云,太白纯以气象胜。
随意拈出此阕,足证之。
以上词中出现的景物所含带的气象自如凄凉梦境,老梦萧劳之感。
如同作者玉田之切合身世。
并且所写的是真正的词人之景,有“沉”之念。
词性如同流水从高处倾泻而来,瞬间转入绝谷。
这里又包含词性之景与词性之情。
然而又不是消沉之“沉”。
再如《清平乐》一首:“候蛩凄断,人语西风岸。
月落沙平江似练,望尽芦花无雁。
暗敎愁损兰成,可怜夜夜关情。
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这里造语浑然天成,堪称清空之表。
作者先制造背景画面——蛩声的凄楚、西风的萧瑟、冷月的凝重、江水的苍凉、大雁的凄厉等。
一如其他作品的风格,张炎依然在词中不刻意“出现”,而是用景烘托人。
或者是景多情少。
这也许就是蒋敦复谈词所谓之“以无厚入有间”罢。
“沉”之意亦可名状——从词之景转入词之情,时而景情交汇。
慢慢“沉”入作者的深思——“不知多少秋声?”到最後,凭此一句终于发问了,但是却是内心孤寂的发问,不自觉地受“景、情”之发问。
换言之,张炎词的显著特性之一就是“沉”——通过对眼前、记忆等景物的印象,一经词人敏感地“消化”,自然就转为、“沉”为内心的一种别样的孤独感、落寞感。
当然,严格意义上而言,张玉田词较之同朝姜白石词算不上纯正之清虚空灵,似未脱白石之窠臼,祇不过是四家中之绝伦而已。
但是,我以为这不仅仅祇是表面上的文学迹象,更多的应该联系到张炎的身世、经历。
我上面也谈及了。
舒岳祥序《山中白云词》有云:“玉田张君,自社稷变置,淩烟废堕,落魄纵饮。
北游燕、蓟,上公车,登承明有日矣。
一日,思江南菰米莼丝,慨然襆被而归,不入古杭,扁舟浙水东西,为漫浪游。
散囊中千金装,吴江楚岸,枫丹苇白,一奚童负锦囊自随。
诗有姜尧章深婉之风,词有周清真雅丽之思,画有赵子固潇洒之意,未脱承平公子故态,笑语歌哭,骚姿雅骨,不以夷险变。
”可以略见张炎之生平之趣。
词人之气质超凡,所经历之事固然不可不凡。
这样笔下灵动的文字也就和盘托出了。
张炎词之艺术特点,最大最可观性就在于能转益多师,脱胎换骨。
又,刘熙载论其词云:“张玉田词,清远蕴藉,凄怆缠绵,大段瓣香白石,亦未尝不转益多师,卽探芳信之次韵草窗,琐窗寒之悼碧山,西子妆之悼梦窗可见。
评玉田词者,谓当与白石老仙相鼓吹。
玉田作《琐窗寒》悼王碧山,序谓:“碧山,其词闲雅,有姜白石意。
”
今观张、王两家,情韵极为相似,如玉田《高阳台》之“殘萼梅酸”,尤同鼻息。
玉田论词曰:…莲子熟时花自落。
‟予更益以太白詩二句,曰:…清水出英蓉,天然去雕飾。
‟”。
刘熙载所说的大致如我上述出一辙之见。
南宋同朝中能于清空雅净之上与玉田匹敌者,除却姜白石,那祇剩下王沂孙了。
王词与张词如同门之法乳姜白石,皆有“继承”姜白石之绪。
然而,二者亦有殊处。
兹处不作细辨。
这里亦可以看出张炎词之“沉”——词法炼造到达一定地步,就自然而然转为了一己之风格。
积淀之深後“沉”入了心中。
正如其所云“莲子熟时花自落”是也。
这是词之外性,必不可少的。
(二)轻
词学大家缪钺先生论词的四种特征为一曰其文小,二曰其质轻,三曰其径狭,四曰其境隐。
可谓定评也。
我所说的张炎词的第二种特性是“轻”和缪钺先生之“轻”有大致相同之处。
我上面反复讲了,张炎词比较灵动空虚,有“轻”之感。
这样的词最适合以景造情、以景物语了。
检其集中之作随处可见,譬如《阮郎归·有怀北游》:“钿车骄马锦相连,香尘逐管弦。
瞥然飞过水秋千,清明寒食天。
花贴贴,柳悬悬,莺房几醉眠?醉中不信有啼鹃,江南二十年!”这阕词中一连串地出现景物之多似曾未为多见——形象的景物如钿车、骄马、锦、香尘、管弦、水秋千、花、柳、莺、啼鹃等;以及抽象的景物清明、寒食、江南等。
这是张炎惯用倚声之法,然而类似这样的以景勾情造语之技法能如张炎者真不多。
并且张炎词中但凡出现的
景物都是无一不作情语之铺陈的——就像电影中的导演一样,实现在剧中将要出现的故事情境安排的对象或道具。
张炎无疑是倚声高手,能善用一草一木为背景,进而去忠实于自己的词。
张炎词是清虚浑空的,是“轻”的,是不艳不重的。
仿佛兰成般清羸之感。
它不像晏殊词的贵重,也不如刘克庄词的神武,更不及苏东坡词的老成。
张词之“轻”是多靠景语的。
楼敬思曰:“南宋词人,姜白石外,惟张玉田能以翻笔、侧笔取胜,其章法、句法俱超,清虚骚雅,可谓脱尽蹊径,自成一家。
迄今读集中诸词,一气卷舒,不可方物,信乎其为山中白雲也。
(词林纪事卷十六引)楼敬思所言不虚,南宋词人当中除却姜夔以外,就是张炎能虚实写景。
窃以为张炎词尤擅将虚实互换,虚虚实实,假之为词。
仿佛山中之白云飘渺、朦胧也。
源于其用笔的清空。
其自有云:“词要清空,不要质实。
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
”
词清质自轻也,张炎可谓是论作两实之人。
他在倚声之馀亦已多参姜白石——“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
”“白石词如疎影、暗香、扬州慢、一萼红、琵琶仙、探春、八归、淡黄柳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入神观飞越。
”。
姜白石的清空自然是後辈学习清新灵动词学的典范,所以张炎词有此“轻”之质系乎情理之中。
徐祯卿有云:“词士轻偷,诗人忠厚。
”。
我想倚声之学肯定是区别于作诗之人的。
词人首先要“轻偷”,不能厚重。
厚重之词严格而言祇算是学者之词,而非词人之词。
譬如有清一代大部分之作品即如是。
李渔谈词有一绝论:“作词之难,难于上不似诗,下不类曲,不淄不磷,立于二者之中。
大约空疏者作词,无意肖曲,而不觉彷佛乎曲。
有学问人作词,尽力避诗,而究竟不离于诗。
一则苦于习久难变,一则迫于舍此实无也。
欲为天下词人去此二弊,当令浅者深之,高者下之,一俛一仰,而处于才不才之间,词之三昧得矣。
”。
这是谈作词的严要性。
就是说,须知真正词人之词是要在诗与曲之中的。
我以为这里可以看成作词者之才要在诗之下曲之上的。
当然,张炎词亦不尽完美,洵有其些许的空泛性。
这也是以後学浙派之词的流弊之所在,当然这是由于不善学之故。
正如戈顺卿云:“词以空灵为主,而不入于粗豪。
以婉约为宗,而不流于柔曼。
意旨绵邈,章节和谐,乐府之正轨也。
不善学之,则循其声调,袭其皮毛,笔不能转,则意浅,浅则薄。
笔不能炼,则意卑,卑则靡”。
所以,张炎词之“轻”尚不够质感,真如姜夔者所欠就在于天赋了。
(三)秀
张炎词有一种“秀”之内蕴。
试举二例——《疏影·梅影》:“黄昏片月。
似碎阴满地,还更清绝。
枝北枝南,疑有疑无,几度背灯难折。
依稀倩女离魂处,缓步出、前村时节。
看夜深、竹外横斜,应妒过云明灭。
窥镜蛾眉淡抹。
为容不在貌独抱孤洁。
莫是花光,描取春痕,怕丽谯吹彻。
还惊海上燃犀去,照水底、珊瑚如活。
做弄得、酒醒天寒,空对一庭香雪。
”这是一阕咏物词,吟咏梅花之清绝。
上片刻画梅花用了侧笔为多,间接烘托梅花之高洁清丽;下片用另一种笔法进一步阐述梅花之特——“独抱孤洁”、“珊瑚如活”、“一庭香雪”。
这种种词句与想象,虚实与动静,都在词人笔下出彩、出“秀”。
祇有真正地“秀士”才能勾勒出如此高妙的词境来。
如果词人没有如此的高洁,刻意为词,也大抵不过是“无病呻吟”而已。
但是,我前面已略述了张炎的身世,这里足以看出其词其人的内心一致性。
再拈其一阕《绮罗香·红叶》:“万里飞霜,千林落木,寒艳不招春妒。
枫冷吴江,独客又吟愁句。
正船舣、流水孤村,似花绕、斜阳归路。
甚荒沟、一片凄凉,载情不去载愁去。
长安谁问倦旅?羞见衰颜借酒,飘零如许。
谩倚新妆,不入洛阳花谱。
为回风、起舞尊前,尽化作、断霞千缕。
记阴阴、绿遍江南,夜窗听暗雨。
”这亦是一首咏物寄情之作。
相同处皆
在藉景言志,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更偏重身世之叹、羽毛之惜;後者更在于对家国的伤痛与沉沦後之悲哀。
(四)阔
许昂霄评张炎《壶中天》词“须信平生无梦到”二句有云:“淡语入情,人不能道。
”又,评其《南浦》词云:“亦空阔,亦微妙,非玉田先生不能。
”。
这里可以说明张炎词之“阔”,常人不能及也。
检其《山中白云词》不难发见,张炎词如同山水画,浑远空阔,天水一碧。
所以极不易学之。
并且,张炎个别之作尤化唐人诗,把另一种远大空阔之感呈现于笔下,比如《水龙吟》:“仙人掌上玉芙蓉”。
即是王建之宫词。
虽然大体上说,词才要在“诗之下曲之上”,但也不尽然。
这从词之本身发展开来之性质也可以说明,只要能善化前人之诗句,元是成功的。
此例不胜偻指。
于词上,要想营造任何一种环境或氛围都是艰难的,更不能刻意为之。
柳耆卿的白描之洒脱,贺方回的绝才之天挺,周美成的玲珑之适制等等都是才学加上天赋的。
後学者徒能摹其貌而已。
玉田词之所以能“阔”,其中也有表层与深层之义。
胡薇元有云:“山中白云词,张炎玉田撰。
循王张俊五世孙,宋亡遁迹。
工词,以春水得名。
”“曾见南宋盛时,故所作苍凉激楚,即景抒情,备写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然翦红刻翠。
至其研究声律,尤得神解,以之接武克昌,居然後劲。
世鲜完本,至康熙时钱塘龚翔麟始得陶宗仪手写本,授梓行世。
”。
岁寒居说的正是如此。
张炎之词绝非析酲解愠之滥品,亦绝非敷衍了事之酬酢。
所以读张炎词,一定要结合实际与当时背景而作整体观。
在欣赏他绝对的词才之时,更要体味其或喜或忧之情。
综观张炎词,于南宋之中无愧与姜夔分席,更无愧于宋末词人四大家之誉。
以上四种论词之特性“沉、轻、秀、阔”亦祇是自我谫陋之见,不成体系。
研其词,更当彻底通读其词著(作)、身世等方能更好做出恰当之分析、肯綮之评判。
或有大家之别裁,一览兹文也,尚补且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