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人生的两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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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与人生的两大关系
一、人生有多丰富,文学就有多丰富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文学对我们的人生是不尊重的,为什么不尊重呢?我们的文学要突出某种高大全的主题。在座有很多老师辈的人物,可能都会有亲身经历,如果那时
表现一个英雄人物,让英雄人物在那里谈一下恋爱,甚至儿女私情的东西多一些,往往不被允许,往往说这个作品的思想主题有问题。如果我们从文学的角度来说,这是非常正常的,一个人总有七情六欲,再伟大的英雄他同样也有丰富的人性,也同样有自己的爱恨情仇,这是一个真实的人生。那么我们的文学,无论是写英雄还是写坏人,都应该注意到他真实的生命实体,一个基本的人性面貌。就像写《查太莱夫人的情人》的劳伦斯所说的,“在一个作家的笔下,每一棵白菜都应该饱含着生命的情感”。
我们不妨来看看鲁迅的《阿Q正传》,我想很多人都已经非常熟悉这部作品了,但是如果我们从人性的角度来看,这部作品之所以写得好,让我们笑也笑不出来,哭也哭不出来,就是因为涉及到阿Q心理一系列的复杂人性。阿Q身上很多东西在我们每一个人,包括我自己的身上都可以找到一些非常明显的影子,比如说欺软怕硬、见风使舵、利己主义、精神胜利法、思想麻木……
再看余华的名作《许三观卖血记》。我看这部小说的时候常常会想到啊Q,但是它跟《阿Q正传》完全不同,我个人觉得它写的是一个世俗英雄,这个人有一些品质是我们常人很难具备的。
应该说许三观的劣性,或者性格里比较恶劣的一面,常人都会有。比如说他知道自己的老婆许玉兰和何小勇生了一乐,他就不断地惩罚许玉兰。许玉兰呢,一被惩罚,就坐在大门口,拍着大腿在那里哭、闹,把许三观内心的隐痛张扬出来了。家丑不可外扬,许三观痛苦就在这里,出于人性的一种本能,他就想惩罚她,但是一惩罚,他老婆就到大街上闹,所以他又不敢惩罚她。
给他戴“绿帽”的何小勇遇到车祸,即将要死了。按照当地的风俗,要何小勇的亲生儿子到房顶上叫魂。何小勇生了两个女儿,没有儿子,怎么办呢?所以何小勇的老婆就跑到许三观家里求情,要一乐给他老爹何小勇叫魂,许三观跳起来了。他心想,我已经丢人现眼这么长时间了,你现在还要我儿子跑到你家里给何小勇叫魂,公开叫他爸,这不是向全世界宣布一乐是何小勇的儿子,我是王八乌龟吗?大家可以看到他丰富的人性慢慢展开,许三观到底还是一个有怜悯心的人,看到何小勇要死了,终于同意让一乐到何小勇的房顶上给何小勇叫魂,当一乐帮何小勇叫魂回来以后,许三观坐在家里是非常痛苦的。从这里可以看出,他就是有很多世俗的一面。
但他又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整部小说里许三观卖了12次血,有效卖血是10次,也就是说都是为了解决某种问题,他有明确的卖血目标。那么这10次里,我们统计出来就有7次是为了一乐,而一乐又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小说的震撼力就在这里。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许三观跟我们早期看到的《林海雪原》、《红岩》等等小说里的英雄都不一样了,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世俗里,但是关键时他会从世俗里走出一步,但是这一步决定了他非凡的品质。
应该说,这两部小说都展示了人的一些基本本性。文学在表现人学时,有时候会跟真善美之间产生一定的矛盾,但是我觉得真正优秀的文学,是尊重人性、尊重人生各种复杂的精神际遇和生命际遇。
二、人生有多可能丰富,文学就该有多可能丰富
文学不能只表现我们看得到,还有我们看不到的、可能存在的状况。这种可能存在的状况,可能是想象的一个人生状态,意味着我们文学超越了看,而进入了想和思,而不光是看和体验。可能性的人生状态,我觉得至少包含这样三个层面的意思:
理想化的人生状态。比如说浪漫主义,很多浪漫主义,都是表现了人生的可能性状态,最典型的是武侠小说,还有科幻小说。大量的浪漫主义作品都是表现理想化的人生状态。它们没有办法用我们所看到的东西,或者用我们的人生经验来证明和印证的。但是我们又非常喜欢看,为什么喜欢看呢?因为它表现了我们现实中无法实现的,但是我们又渴望实现的、体验到的那种人生状态。
极不理想化的人生状态。这也是一个可能性的东西。特别是现在生活的竞争压力非常大,我们的人生常常会在现实的生存当中会出现各种扭曲、变异等非常态的状态。这个非常态的状态,我们的文学同样也给予了表达,我们有时候可能会说这个表达怎么是这样的,跟我们的经验和常识相反,所以我们通常称它为“荒诞派”。实际上荒诞派小说也是表现了一种人生的状态,只不过这种人生状态是极不理想的,或者说超越了我们平常看到的状况。
比较典型的是卡夫卡,他为世人所熟悉的《变形记》,我们只看到受压抑的人跳楼,没有看到受压抑的人会变成甲虫,或者变成螃蟹什么的,文学允许通过一种可能性的状态来展示非正常的人生。
美国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文学家辛格,他有一个短篇是《傻瓜吉姆佩尔》,写一个傻瓜,人家都来欺负他,然后把村里一个最淫荡的女孩子艾尔卡,故意配给他做老婆。那个女的跟他结婚以后,整天让他去面包房干活赚钱回来,然后那个女的整天跟这个生小孩、跟那个生小孩,生了一大堆的小孩,没有一个是吉姆佩尔的,但是吉姆佩尔仍然是相信她,善待她,到最后艾尔卡死时终于忏悔了,说傻瓜吉姆佩尔是一个好人,让她知道自己的罪。
人类精神潜意识的状态。我们人不但有理性的层面,还有大量的非理性的层面,这些非理性的层面同样也是我们文学的表现内容,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和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都是这个方面代表性的作品,强调人在非理性状态下、潜意识状态下意识的流动,同样也是一种人生的情怀。
如果人生有多少丰富,我们就表现多少丰富的话,我觉得文学是不足以吸引人的,文学之所以吸引人,还有更大一块,就是人生有多少可能的丰富性,我们文学恰恰在展示那些可能性的丰富性。
文学与作家的三大关系
文学与作家之间的人生状态,我个人觉得至少有三个层面:
第一个层面,作家精神内部的自叙。一般情况下,作家的创作与自己的人生都会存在着一定的关系,我想这个用不着多说了,我们说李商隐的诗非常哀婉、非常缠绵,这跟李商隐个人的气质和人生的体验有很大关系,而李白的诗非常豪放,这跟他的人生经验是很有关系。
第二个层面,自我人生的弥补。这种情形主要体现在小说中,小说是一种虚构的文体,非常适合作家表达自己内心中的一种理想人生,一种渴望实现而在现实之中又难以实现的人生状态。很多人从发生学、心理学研究作家,为什么他们写这一类的作品,就发现它是对自己人生的一种弥补,没有达到,就想在小说中痛快淋漓地达到。比较典型的,像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都是模式化的,大家都很愿意看,郎才女貌、才子佳人,才子通常都很穷的,佳人通常都是很富的,然后一波三折,才子终于娶到佳人,大家都心里很高兴,希望自己某一天也可以变成某一个才子或者某一个佳人,这是弥补人生的一种渴望。浪漫主义的小说也是这样。
我写过一本书《余华评传》,做过余华研究,发现其实余华很胆小的,从小就是一个乖乖小孩,在幼儿园的时候,老师故意不把他的帽子给他,他就站在那儿毕恭毕敬地,也不敢向老师要,一定要老师把帽子交出来,他就嘟嘟嘟跑掉了。但是他早期的小说,像《一九八六年》、《死亡叙述》、《古典爱情》等等,都是充满了暴力和血腥味。我个人认为,他太胆小了,但是内心又渴望那种强悍,所以他在小说里写暴力的时候,充满血腥味,好象要通过小说给自己壮胆,也就是说他对自我的一个弥补。
在这里提两个有趣的例子:一是德国的诗人雪莱,一是中国的郑板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是雪莱的诗。我们常来它慰藉自己受挫的灵魂时,当我们一次又一次通过这句诗来等待虚无的希望时,雪莱似乎已成为我们内心里的一个信念。然而,真实生活中的雪莱,也是这样吗?随着雪莱大量信件的公开,我们终于看到,他在把自己“不能流动的思想传遍宇宙”的同时,也将自己的自私和刻薄公之于众。据保罗·约翰逊在《知识分子》一书中的材料透露,雪莱不仅在给朋友的信中宣称他全家是“一群冷酷、自私、精于算计的动物,除了吃、喝、睡,活在世上就没有其他的目的和事情”,而且还通过哄骗、欺诈、责骂甚至威胁,频繁地向家人要钱。我简直无法相信这就是雪莱,一个擅长歌颂理想和爱的伟大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