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宝玉挨打》看贾府的矛盾冲突

从《宝玉挨打》看贾府的矛盾冲突

戴建民
《红楼梦》是我国古代小说中的典范。她结构宏伟,人物众多,高潮迭起,情节复杂,生活场景丰富,矛盾冲突也多种多样。《宝玉挨打》即是全书中重要的生活场景之一,也是情节发展的高潮之一。但所写的不过是人们习以为常的普通生活:一个暴怒的父亲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痛打一顿。这几乎是人人都经历过的,至少也是见过的极其普通的生活现象,司空见惯,平淡无奇。但在曹雪芹的笔下,却成为一段概括了丰富的生活内容的典型情节。使读者能于小中见大,于平凡中见深刻,从而能借以窥视贾府的种种矛盾冲突。
《红楼梦》中所写的贾府,是一个在封建社会末期典型的贵族大家庭。“小说通过对这个家族日常生活的描写,表现了这个大家族内外种种复杂的矛盾斗争,展示了贵族阶级的没落、腐朽、黑暗和骇人听闻的罪恶,深刻揭示了他由盛转衰的过程和原因。” ① 并预示了他不可挽回的必然衰亡历史命运。“在小说所描写的内外诸矛盾中,地主阶级的叛劣者和封建统治阶级中正统派的矛盾处在一种特别突出的地位,这一矛盾的产生和发展,跟书中所描写的其他方面的矛盾密切相关,互相影响,而所写的这些矛盾,尤其是正统派和叛劣者之间的矛盾作者是从贾府盛衰兴旺的命运这一高度来描写和表现的。正因为如此,《宝玉挨打》才能通过日常生活的描写,表现出丰富深刻的社会意义。” ②
“宝玉挨打”是封建统治阶级正统派的贾政同贵族阶级的叛劣者贾宝玉之间矛盾激化的结果。这场冲突不是孤立的,他有着深刻的背景,犹如表面上平静的流水突然掀起巨大的波澜,实际上是经过长期酝酿、积蓄而逐步形成的。
早在第二回作者借冷子兴的口演说荣国府时,就已透露出矛盾的端倪。原来这贾府“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而宝玉因衔玉而生,被祖母视为珍宝,因此重振贾府的重担自然就落到了这为宝二爷身上。贾府的统治阶层对他寄予了重大的希望。而这位宝二爷又怎样呢?先是抓周时,“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到七八岁时又常说些“奇怪”话:“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因此引起政老爷的大为不满,说他“将来酒色之徒耳”,便“大不喜悦”。及至到黛玉进贾府的时候,王夫人也称宝玉为“孽根祸胎”、“混事魔王”。可见这宝玉是怎样的离经叛道。有《西江月》二首为证: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

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事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被寄予厚望的继承者,却是“行为偏僻性乖张”、“古今不肖无双”的样子,作为父亲的那种绝望与痛苦是可以想象的。因此在第九回,宝玉上学向贾政请安,贾政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二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说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理。”可见贾政对宝玉的不认真读书已表示出极大的不满。这也为宝玉日后的挨打暗伏了一笔。当然宝玉挨打的原因不是简单的,因为这是一次足以致命的毒打,若没有复杂的原因,没有很深的怨恨,是不可能产生如此尖锐的矛盾冲突的。且从《红楼梦》全篇来看,贾政虽是一个顽固的封建卫道者,但也不是一个喜怒无常、性情暴虐的人,他不会因为简单的原因就要下狠心往死里毒打自己的亲生儿子。况且他对宝玉的才情也是很赏识的,这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情”中可见一斑。
宝玉挨打的原因既然不是这么简单的,那肯定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这就牵涉到贾府内外各种人物之间的矛盾纠葛,这些矛盾就像是大海里的多股波浪,最后汇聚成山崩地裂的海啸直把宝玉推向挨打顶峰。因此,窥一斑可见全豹,借宝玉挨打这一事件我们就可以分析出贾府的各种矛盾冲突。

这些矛盾既有内部矛盾和外部矛盾,又有人物矛盾和权力矛盾,还有阶级矛盾和观念矛盾。这些矛盾往往又是错综复杂,互相结合在一起的,难以分清。为论述方便起见,下面着重从贾府的内、外两方面来讨论贾府的矛盾冲突。

首先来看贾府的内部矛盾。

贾府的内部矛盾最为复杂,也最能表现《红楼梦》的思想精髓。而在这诸多的内部矛盾中最主要的矛盾即是贾政和宝玉之间的矛盾。这一矛盾已不是一般的所谓父子矛盾,而是封建正统派和封建叛劣者之间的矛盾。这一矛盾贯穿《红楼梦》的始终,和贾府的盛衰兴旺息息相关。

作为封建大家族的家长的贾政,一心想培养一个能重振家门的孝子贤孙,以期这个“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再得以苟延残喘。他的大儿子贾珠,到是深得父母之心,可是又过早夭亡;三子贾环又系小妾所生,且人品又差,不足以担此大任。自然宝玉就成了振兴这一家族的唯一希望。贾政对他是寄予极大期望的,因而规定宝玉只能读《四书》一类书,并学做八股文,以此作为进入仕途的“敲门砖”。而宝玉偏偏又最讨厌谈论“仕途经济”一类的“混

账话”。并曾说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做“禄蠧”,又说只除了什么“明明德”之外就没有书了,都是前人混编纂出来的。又当湘云劝说:“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说说讲讲那些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正经朋友”时,宝玉听了“大觉逆耳”,马上就说道:“姑娘清别的屋里坐坐吧,我这里仔细肮臜了你这样知识经济的人。”随后又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吗?要是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可见宝玉是多么讨厌“仕途经济”一类的“混账话”,竟然连和他感情甚笃的湘云也不留一点情面,这也是他将黛玉视为知己的原因。宝玉不但不愿意谈论“仕途经济”一类的“混账话”,就连和“为官做宰”的人物交往也觉得厌恶。在第三十二回,贾雨村来访,“老爷叫二爷去会”时,宝玉便“心中好不自在”,且“一面蹬着靴子,一面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要见我。’”又说:“我也不过是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和这些人来往。”且见了雨村也“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猥猥琐琐的”。这势必引起贾政的极大不满。作为一个封建正统的卫道者,他绝不允许家族里出现与正统思想不协调的音符。而宝玉的言行恰恰是和贾政平时的教训和期望背道而驰的,他们之间产生尖锐的矛盾冲突就显而易见了,且这一矛盾也是不可调和的,这是这两个人物在人生观念上的矛盾。因此,恼羞成怒且又十分绝望的贾政只好用棍棒来维持这个大家族的秩序,“以绝将来之患”。

在贾府的内部矛盾中还有一点也是十分重要的,那就是主仆之间的矛盾冲突。这一矛盾既是内部矛盾,又是人物矛盾,更是阶级矛盾,这是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之间的矛盾。这一矛盾自有统治阶级以来就一直存在,但在当时的文学作品中能如此入木三分得将它表现出来的,恐怕只雪芹一人。他把“他的最大的同情放在那些追求个性发展、渴望自由生活,而在当时又还是处于被压迫、被剥削、被侮辱的人们身上。” ③ 和宝玉挨打最直接有关的是丫鬟金钏的死。这金钏是王夫人房内的丫鬟。在第三十回中,金钏因和宝玉开了两句玩笑,就被王夫人打了嘴巴子,并被骂作是“下作的小娼妇”,又让她妹妹叫来老娘带回家去,致使金钏“含羞忍辱”,投井而亡。像这种下人被逼致死的现象,在贾府是司空见惯的。司棋、晴雯不正是和金钏一样的命运么!而对于金钏的死讯,贾府统治者的态度又是怎样呢?最先听到死讯的恰好是宝钗,这位封建正统的大小姐只说了句:“这也奇了。”便赶忙来到王

夫人处,竟赶着来安慰这一事件的罪魁祸首,想着法子与王夫人解脱“罪过”。说金钏是因贪玩,“失了脚下去的”,且又怪金钏“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又说:“姨娘也不劳关心,十分过不去,不过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了了数语,将那个作主子的对一个奴才残忍、冷漠活脱脱的展露无疑。读到此处,也彻底打消了读者对宝钗前面表现所存的一丝好感。而她后面所说的那一番话则更显出其假情假义的虚伪。

在第三十三回,贾政听到金钏死讯后的反应是:“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弄出这样暴殄轻生的祸来。若外人知道,祖宗的颜面何在?”这最后一句最是绝妙,原来贾政所担心并不是一个丫头的死,而他最关心的是祖宗的颜面,是担心多年来“宽柔以待下人”的虚伪名声的损害。王夫人就更好,她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但她没有一点自责,而是轻描淡写的推卸责任。可见在这个贾府内,封建统治阶级的卫道者们是多么的残忍、冷酷和虚伪。这也充分暴露了统治阶级和被压迫、被剥削者之间尖锐对立的矛盾。

在贾府内部的诸多矛盾中,还有一个矛盾也是不得不提的。那就是宝玉和贾环之间的矛盾,这也有人把它称之为嫡庶矛盾,但归根结底却是权力的矛盾。这贾环系赵姨娘所生,但如果他没有过大的权利欲望,也不会三番五次想致宝玉于死地。而同样庶出的探春则和宝玉的关系就非常融洽。贾环的争权夺利(当然也有赵姨娘的协助)早在前面就露端倪。第二十四回写因贾赦不适,众子弟前往问安时,邢夫人特别“待见”宝玉。贾环一旁“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也坐不住,竟拉了贾兰告辞而去。”紧跟着第二十五回又写贾环“素日原恨宝玉”,“每每暗中算计,只是不得下手,近日相离甚近,便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并且付与了实际行动,这是何等的狠毒险恶。直到第三十三回,贾环正和盛怒的父亲撞个满怀,正要倒霉,他却立即心生毒计,马上跪下,密告宝玉,说出了这样一段伤天害理、激怒贾政的话,“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投井死了。”这句话无疑是火上浇油,使原本盛怒的贾政,立刻便气得“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随后又是“一叠声”:“拿宝玉来!拿大棍、拿绳来!把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到里头,立刻打死!”于是,一顿鲜血淋漓

的毒打就这样开始了。可以说,赵姨娘、贾环一伙,一直处心积虑,要致宝玉以死地。在第二十五回,就曾请马道婆用魇魔法害凤姐和宝玉,叔嫂二人只差一点就为此送命。而一向忠厚、“愚傻”的宝玉还不知自己正处在权力之争的中心,假如没有贾母、凤姐的保护,他早就成为了权力之争的牺牲品。封建大家庭内权力之争的是何等残酷啊!

在贾府内部矛盾中还有一类是仆人和仆人之间的矛盾。在宝玉就在将打未打之时,曹雪芹又别具匠心地穿插了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妈妈。这个人物的插入并非赘文,而是大有其用意。它一方面可以缓解人们的情绪,做到有张有弛。另外,从老妈妈驴头不对马嘴的对话中,又可以看出,同是下等人的仆人,他们对待自己同类的态度。且看,当宝玉非常着急地对他说“要紧,要紧”,她却把要紧二字偏听作“跳井”,还笑道“跳井让她跳去,二爷怕什么?”后又说“有什么不了事的?老早的完了。左右又赏了衣服银子,怎么会不了事呢?”从类似调侃式的言语中,我们读到的却又是仆人之间冷漠的关系,甚至有点幸灾乐祸。这也暗示了这些资历老仆与年轻小仆之间的矛盾。第二十回就曾有过宝玉的奶妈李嬷嬷和袭人叫嚷,并当着众人骂袭人:“忘本的小娼妇!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理。”后有宝玉点头叹道:“这又不知哪里的帐,只拣软的排揎,昨儿又不知哪位姑娘得罪了,上在她帐上。”可见老仆和小仆之间的摩擦是经常发生的。这一矛盾最集中的体现是在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这一事件的起因就是,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百般挑唆,大陈园内女孩(小仆)的不是,且将矛头直指向晴雯,最终导致入画和“众官”被遣,司棋撞墙,晴雯病死。偌大一个贾府内部矛盾真是错综复杂,就连同是被压迫阶级的仆人之间的矛盾也会这么尖锐,尖锐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让人不得不惊叹《红楼梦》深邃的思想内容。

导致宝玉挨打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交结戏子”,因此得罪了权贵。这就引出了贾府的外部矛盾,即统治阶级之间的矛盾。原来宝玉曾结交了男伶蒋琪官,而这蒋琪官又系忠顺王府之伶,现已在逃三五日。又因“这一城内,十停到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与宝玉有来往,于是,忠顺王府便派了一位长史官去贾府要人。而贾府“素日并不与忠顺王府来往”,也就是说贾府与忠顺王府不属于同一政治集团。这样一来,宝玉得罪了权势极大的王府,势必会给贾府带来极大的灾难,且宝玉结交的又是身份低贱的优伶。这又触犯了贾政头脑中封

建名分等级观念。因而听完消息后,贾政即气得“目瞪口歪”,马上喝令宝玉“不许动!”至此贾政已是怒气冲天,宝玉挨打是肯定无疑了。这一段表面看是贾府同忠顺王府矛盾,其实,“真正的矛盾斗争却是在‘王爷一级’那里。” ④ 实是北静王府同忠顺王府之间的矛盾斗争。“所谓窝藏琪官之主,实非宝玉,而是北静王爷。” ⑤ 从宝玉腰间所系的那条红汗巾的来历就可知因由,并且也“只有北静王爷才有财力势力能给琪官置办下逃离本府、别处躲藏的地点房屋。” ⑥ 所以,真正的窝主是北静王,而不干宝玉之事。忠顺王府也深知底细,只不过碍着情面不好直找北府,却来贾府这里寻趁。由此可见,统治阶级内部也是恃强凌弱、以势压人。且相同等级的统治阶级之间矛盾斗争也很激烈,竟到了连一个戏子都互不相让的地步了。

宝玉挨打这是日常生活中再普通不过的事件了,然而在雪芹先生的笔下却概括进了如此丰富复杂的社会内容,向人们展示了贾府这个死而不僵的封建大家族内部多方面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这诸多的矛盾又是围绕着贾政父子之间的矛盾展开的,这一矛盾是新旧观念的矛盾,是封建正统的卫道者同追求自由的封建叛劣者之间的矛盾,具有伟大的现实主义思想意义。正如恩格斯所说的:“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了细节的真实之外,还要真实的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 ⑦ 宝玉挨打不正是由典型人物在典型环境中发生的典型事件么?曹雪芹很善于运用凝练的笔墨,表现丰富而又复杂的内容,这也正是他的高明之处,也怪有人用“一喉二声” ⑧ 来称赞它的这种笔法。

“宝玉挨打”这场尖锐的矛盾冲突,深刻揭示了封建正统派的贾政和地主阶级叛逆者贾宝玉之间的真实关系及其本质。实际上,这是封建统治阶级为了挽救自己家族衰败的命运,而对这个家族叛逆者的一次暴力镇压,它完全揭破了封建正统所标榜并拼命维护的“父慈子孝”一类封建人伦关系的虚伪面纱。同时也向人们展示了封建统治阶级的软弱和无能。这虽是一个父亲教训儿子的手段,而矛盾冲突又是那样尖锐,读来让人惊心动魄。由此我们可以体会出《红楼梦》善于从普通的日常生活事件中概括出深刻的社会内容和思想意义的惊人的艺术表现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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