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杂文的艺术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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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绀弩杂文的艺术特征
谈到杂文,人们常会想起瞿秋白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里给杂文下过的定义,这就是:杂文是文艺性的社会论文。
这个人们习用已久的定义提示了杂文的文艺性、社会现实性和论说性。
这三性基本上概括了杂文的基本方面,但无法穷尽鲁迅杂文、瞿秋白自己的杂文、我们这里所要论述的聂绀弩的杂文以及现代杂文史上一切杂文家杂文创作的所有特征。
事实上杂文不是一种单一的文体,而是一种带有“杂”的综合性质的文学形式,瞿秋白所说的文艺性的社会论文是其最主要的形式,但不是惟一的形式,除此之外,还有以记叙为主的杂文,以抒情为主的杂文,还有三者熔于一炉的杂文,但不论是哪一类杂文,杂文的最基本表达方式是形象化说理。
这里的说理同议论文的议论略有不同,它可以是以一般的逻辑推理的议论形式直接表现的,也可以是以即事明理和融理于情的间接形式表现的。
因此,形象化说理是杂文创作的最主要的艺术规律,是衡量杂文创作艺术的最主要的标尺。
冯雪峰论鲁迅杂文,说鲁迅杂文是诗与政论的结合,朱自清说鲁迅杂文充满着理趣;在我看来,冯、朱二人说的都是指鲁迅杂文的形象化说理艺术,意思是差不多的。
我以为聂绀弩杂文创作艺术的主要特征是他的杂文创作中充满着一种启发人、吸引人、感染人、征服人的理趣美。
具体说,他的这种形象化说理的理趣美的艺术魅力,主要表现在说理的生动性、深刻性和多样性,以及与此相适应的艺术形式的丰富性和泼辣幽默的文风上。
以逻辑推理的直接形式进行形象化说理,是聂绀弩杂文的基本形式,其中有正面立论为主的,有反驳论敌谬论为主的,而尤以后者为多数。
正面立论的,又有对社会事件和问题的评述,如《失掉南京,得到无穷》是对南京沦陷的评述,《阮玲玉的短见》《贤妻良母论》《母性与女权》《沈崇的婚姻问题》等都是就妇女问题立论的;有对历史人物和所读文学作品、政治文件以及传说发表评论和感想的,如《鲁迅──思想革命和民族革命的倡导者》是对鲁迅思想和精神的研究,《读鲁迅先生的〈二十四孝图〉》《略谈鲁迅先生的〈野草〉》《血书──读土改文件》以及论《封神演义》《水浒》和《红楼梦》等是就所读文学作品和政治文件发表感想,《蛇与塔》则对民间传说作推陈出新的解释,等等。
聂绀弩论《封神演义》的一组杂文说理生动而又深刻,他认为我国有几部旧小说,如《水浒》《红楼梦》《封神演义》等,“是咱们中国活的政治史”(《从〈击壤歌〉
扯到〈封神演义〉》)。
从小说的神秘荒诞的雾障后,揭示出《封神演义》的叛逆思想,他说:“比《水浒》更进步的则有《封神演义》”,它“直接诲逆,叫人别在什么水泊梁山替天行道:干脆把整个江山夺过来!……谁敢说当今皇帝是‘无道昏君’?《封神演义》上的比干商容骂了不知多少次;……谁敢说替皇帝出力报效的忠臣义士们是禽兽?《封神演义》却只消一只‘翻天印’就打出他们的原形来”(同上)。
揭示出书中一些人物形象,如通天教主和申公豹等身上寄托的社会人生哲理,《论通天教主》《论申公豹》《再论申公豹》都是五六百字左右的短文,作者形象而精警的议论,有一种惊人的雕塑力和启发力,可以说他在这些议论短文中几乎是再创造了“畜牲”的祖师爷通天教主和倒行逆施的怪物申公豹的形象,同时又揭示和阐发了隐含在这两个形象中的社会人生哲理。
聂绀弩杂文最富理趣美的是那些驳论性的杂文。
这里,我们且以《论怕老婆》为例来赏析他这种杂文理趣美的艺术魅力。
本文以反驳胡适的一个荒谬可笑的论点为引子,深刻表达了他对旧社会妇女不幸命运的同情和建立互相尊重的平等夫妇关系的理想。
胡适的论点是:“一个国家,怕老婆的故事多,则容易民主;……中国怕老婆的故事特别多,故将来必能民主。
”聂绀弩这篇反驳他的文章,全文分六节:一、问题的提起;二、怕老婆者怕老公之反常现象也;三、怕老婆不一定是真怕老婆;四、真怕老婆在老公是天公地道,在老婆是遇人不淑;五、怕老婆的故事未必多更未必好;六、结论。
从题目和小标题看,本文同鲁迅的杂文名篇《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相仿佛。
但作者也有自己的创造。
胡适的观点是荒唐可笑的。
作者在第一节,一口气摆出“堂堂学者”“大学校长”胡适的许多奇谈怪论,诸如什么“学生应‘多做梦’”论、“五四不是政治运动”论等等,再推出本文所要反驳的论点,暗示人们,胡博士的荒唐怪论要比“孤陋寡闻”的作者所了解的多得多。
作者显然对论敌充满轻蔑和嘲弄之情,但又不直接予以驳斥,而是先以从容、婉曲、轻松、幽默的笔调,在二、三、四节中大谈其对“怕老婆问题的看法”。
他认为在妇女处于无权地位的社会,“滔滔者天下皆是”的是老婆怕老公,男子汉大丈夫奉行的是“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孔子),“到女人那里去,切莫忘记带鞭子”(尼采)的“至理名言”。
在这种社会里,所谓的“怕老婆者”,是“怕老公的反常现象也”。
接着作者又指出,被人们认为是“怕老婆”的,“不一定是真怕老婆”,是人们的误解,是种假象,其情况有三:
“第一,有以敬爱老婆为怕老婆者”;“第二,有以失掉眠花宿柳,偷情纳宠的‘自由’为怕老婆的”;“第三,有以不屑与老婆计较为怕老婆的”。
再接着作者也承认在旧社会里存在着个别的“真怕老婆”的人,这一般是:老公在肉体和精神上有严重缺陷,在德、才、貌上远不如老婆的人;一切都仰赖老婆的“驸马都尉”和其他的“豪门赘婿”;劣迹多为老婆知道,怕被张扬出去的贪官污吏;要利用老婆“献美人计,拉裙带关系”的等等。
由上介绍可见,作者确是多侧面、多层次地对“怕老婆问题”作了辩证而深入的论述。
在论述中,作者又引用古今中外的大量历史事实,对世态人情作深入细致的解剖,他“含笑谈真理”(贺拉斯语),行文诙谐风趣,机智幽默,因此这三节不仅说理透彻而且生动有趣,是全文最精彩之处。
第五节指出胡适说的“怕老婆的故事”,未必“多”也未必“好”。
严格说全文至此仍未对胡适的论点作直接有力的反驳,真正的反驳是在第六节简短的“结论”部分。
作者认为互相尊重的平等夫妇关系才叫民主;而怕老婆和怕老公都与民主无关。
由此,他尖锐揭露和嘲笑胡适论点的荒谬和可笑,并在这位“堂堂学者,大学校长”的尊范上涂上了“胡说万岁”的“白粉”。
《论怕老婆》在聂绀弩驳论性杂文中是较特别的,它不像一般驳论文章紧扣论敌谬论展开全文,而只是把后者作为引子,而把主要篇幅用来论述他对“怕老婆问题的看法”,这同胡适论点的明显荒唐和易于反驳有关,但更主要的是作者企图纠正社会上大多数人在这问题上的偏见,并借此表达他对旧社会妇女不幸命运的同情和建立平等夫妇关系的理想,因而就有了本文这样的结构。
本文确有婉曲有致、耐人寻味的理趣美。
此外,如《韩康的药店》是现代杂文史上独具一格的名篇。
在这篇用古白话笔调写成的近似小说的杂文中,聂绀弩把汉代的韩康和《金瓶梅》中的西门庆摆在一起。
说的是,韩康有救人济世之心,他药店卖的药货真价实,门庭若市,生意兴隆;恶霸西门庆也开药店,但因卖假药,门可罗雀,生意萧条,他耍弄阴谋霸占韩康药店,但生意仍然不济;西门庆不久暴卒,韩康药店东山再起,门前人山人海。
这篇杂文是影射和讽刺国民党当局的。
在第二次反共高潮中,反动派查封了深受群众欢迎的桂林生活书店,并在原地开设一家专卖“总裁言论”的“国际书店”,但生意冷落,无人问津。
这篇杂文就是讽刺这一事件的,它没有什么议论,而是以小说故事形式,形象地说明了“阎王开饭店,鬼都不进门”的道理,
是轰动一时的名文。
《阔人礼赞》极度夸张又高度真实地描写“阔人”的言行心理,全文绝大部分篇幅是描写,只在文章结尾有这样“卒章显其志”的议论:“这世界就是这种阔人的世界;……这是几千年封建制度的成果,世界上一天有这种阔人,就一天没有民主。
”《残缺国》和《我若为王》则是幻想虚拟的写法,后者虚拟自己如果“为王”,则妻子就是“王后”,儿女就是“太子”和“公主”,他的话将成为“圣旨”,他的任何欲念都将“实现”,他将没有任何“过失”,一切人都将对他“鞠躬”“匐匍”,成为他的“奴才”,作为民国国民的他又为此感到孤寂、耻辱、悲哀,文章结尾来了个大转折大飞跃:“我若为王,将终于不能为王,却也真的为古今中外最大的王了。
‘万岁,万岁,万万岁!’我将和全世界的真的人们一同三呼。
”这虚拟性的奇思异想和戏剧性的突转、发现,把对君主制度、帝王思想的揭露和否定巧妙地表达出来了。
至如《圣母》和《巨象》则在抒情性、象征性创造中,赞美劳动妇女,表示在民族革命战争中“小我”和“大我”融为一体的道理。
还有如《天亮了》《梦》《独夫之最后》是对话式的杂文等。
以上都不是以直接议论形式出现的,而是以非议论文形式出现的间接的形象化说理,也都有不同程度的理趣美,这些都是作者的艺术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