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理论的抽象与具体

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2期
人性理论的抽象与具体
张　宏
内容提要　人性理论是人学乃至整个哲学的理论内核。

抽象人性论脱离人的现实存在和社会发展,脱离人的物质生产活动和社会关系,把诸如理性、语言、意志、情欲、利己等共性特征作为人
的永恒不变的人性,并以此解释社会和人。

马克思主义人性论对抽象人性论的批判并非全盘抛弃,
而是尽可能借鉴和吸收其合理的因素。

人性的理论抽象只有上升为理论具体才是深刻和全面的,
才能有效地指导解决人和社会中的实际问题。

具体人性论应符合以下四点要求:一、具体人性论中
揭示的人性不是单一的规定,而是多种规定性的有机统一;二、具体人性论把结构方法和历史方法
结合起来,从共时性和历时性展示人性的丰富具体内容;三、具体人性论要结合具体社会机制、人
的内在因素和外在客观环境来揭示人的活动;四、具体人性论以社会实践为基础揭示人性的内涵
及外延,这种揭示同人的存在、需要、理想、价值的分析在内容上相互溶合。

人性理论是人学乃至整个哲学的理论内核,马克思创立了唯物史观,批判了抽象的人性论,开辟了从抽象的人走向现实、具体的人的道路,确立了研究人性和人的活动规律的理论出发点。

社会实践和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当代的发展要求深化对人性和人的本质的研究,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一门相对独立的人学学科。

而要建立科学的具体人性论就需要说明:抽象人性论同具体人性论在研究思路和内容体系上的区别;怎样借鉴西方人性论的合理内容和分析方法;抽象人性论同人性的科学抽象的关系;人性的科学抽象如何上升为具体等问题。

一
人的现象及其人性是极其复杂和矛盾的,人性理论是一篇非常难作的文章。

抽象人性论脱离了人的现实存在和社会发展,脱离人的物质生产活动和社会关系,着眼于人同动物的区别对人性加以抽象,它通过静态的、共时性的比较和归纳,找到了诸如理性、语言、意志、情欲、利己等共性特征,并把这种抽象的规定绝对化,当成永恒不变的人性,以此作为社会历史的出发点和根本动因解释社会和人,从不变的人性中引伸出社会关系及其规律。

从认识论上考查抽象人性论把活生生的人抽象化的原因,一方面在于人性理论研究的对象具有特殊的复杂性,而更主要的另一方面在于研究的理论出发点和方法的不科学。

抽象人性论的失误和不足表现为以下几点:第一,抽象人性论总是试图从实体的角度给人下定义,找到人的某种单一的本质。

但现实的人是完整的、不可分解的人,它不是单质的存在物,而是物质与精神、自然与社会、理性与非理性、思想和行为的统一。

抽象人性论虽然指出了人身上确实存在的某种性质,可它往往用人的一种属性去否定另一种属性,或者把一种属性消溶于另一种属性之中,因而陷入片面性,最终把人理解为一种抽象的存在。

第二,抽象人性论追求把握人的绝对本质或永恒本性并形成关于人性的公理,它总设想人有一种先验的、前定的形而上学本质,这在中、西方哲学关于人性善恶的理论中有充分的表现。

可事实上,人之存在中有先验的(遗传)、经验的和超验的多种因素在起作用,人一方面生活在现实世界,另一方面又向着理想的、可能的世界行进,人是确定性存在和不确定性存在的统一。

人的无限的创造性活动过程所具有的超越性使人成为特殊的、高难度的研究对象,因而,我们不能靠确定人的天生能力或本能来给人下定义。

如果一劳永逸地把人规定为一种非常确定的东西,这个被规定的人一定是抽象的。

第三,抽象人性论不懂实践是人所特有的生存方式,离开了人的实践活动
来把握人,就使得人或者在思辨中成为精神的、抽象的东西,或者在感性直观中以自然的、生物学上的人出现,后者同前者一样导致关于人性理论的抽象化。

而从人的实践活动中把握人的本质和人性,才能把人的具有对立统一性质的多种规定性统一起来,避免理论自身的矛盾,才能把人看作是既受自然、社会环境制约又自我创造的社会历史主体。

马克思主义的具体人性论同抽象人性论在理论出发点、研究思路和内容体系上都是不同的。

具体人性论对人性的研究和阐述是结合两个维度来进行。

一个维度是从人的生存方式的总体性实践性活动出发,通过对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的灵魂与肉体的关系的分析,揭示人的存在、人性和人的本质。

这一维度是从现实的人和社会的具体到人性的理论抽象的行程,这一行程要以人类文化,包括科学、语言、历史、文学艺术、政法思想、道德、宗教等对人的具体认识结果为中介。

从人的社会实践、物质生产活动和社会关系出发研究人性及其变化是我国理论界多年坚持的,也是应继续发扬的优势,但这之中也有不足。

例如,对阶级性、群体性讲的比较多,对人的个性讲的少,对人与世界的关系揭示的不全面。

另一维度是用前一行程所获得的对人性的科学抽象理论,形成分析人的理论工具和框架,联系、参照具体的社会现实,说明和解释特定时空条件下人的行为及其趋向性;从人性的角度提出建立合理的社会制度、管理机制、行为规范、价值取向和文化氛围的方法论和理论依据;以期有效地规范、教育、塑造人,调动人的积极性和创造性,促进人的全面、和谐发展。

后一维度用人性、人的本质及其工具性的理论假设(经济人、政治人、道德人、理性人等)认识人和社会,说明和评价人的行为,指导人的管理和培育,是过去我们所忽视和不为的。

原因是这种研究思路往往被视为抽象人性论而遭批判,这也是我国关于人的理论研究在过去无大进展的原因。

上述的二个维度是前后衔接、互相印证、双向互动和彼此渗透的。

前一维度的研究成果为后一维度的研究奠定了理论前提和基础,后一维度的思考、分析又反过来深化、丰富、具体了前者的内容。

这种二维思路既坚持了历史唯物主义最基本的原则,从社会存在和社会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的灵魂与肉体的关系在本质上也是社会关系)出发认识人性的多样性和完整性;又避免了理论研究止步于对人性的一般性规定,它要求人的理论由抽象上升为全面和具体,为社会和人的全面发展服务;同时,还为借鉴人类思想史上关于人性的有益认识和思辨经验拓宽了视野。

具体人性论的二维思路是人的存在的整体性和过程性所决定的,是以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和人的共性与个性的关系为现实基础的。

人的生存方式和发展过程表明,一方面,人的实践活动不断将外部世界、尤其是社会存在的规定性内化为人的规定性,社会环境提供了人的活动的全面图景,对人的认识和解释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社会环境及其与人关系的认识。

另一方面,人的实践活动不断将外部世界属人化、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每一种社会现象的背后都存在着人的具体活动机制,社会文化归根到底又无非是人的活动的产物。

因而,人性的一般理论又对社会以及特定历史条件下具体的人履行着自己所特有的解释、评价和方法论的功能。

二
马克思主义批判抽象的人性论,但并非将其斥为“抽象”便简单了事,我们还需要对其进行具体分析,总结其研究方法和理论失误的原因,尽可能借鉴和吸收其合理的因素。

应看到,任何一种人性理论都同当时的社会历史状况相联系,都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社会历史条件下人的生存状态,抽象人性论也不例外。

对历史上各种抽象人性论要坚持二分法,对离开人的社会实践活动和社会关系及其历史发展抽象地议论人性的内容要予以摒弃,因为这种人性论内容是片面的、空洞的和非历史的;既然承认任何一种人性学说在总体趋势上都较前人的认识有所深化,在某一侧面上更为具体,都带有那个时代的特色,就有可借鉴的合理性的方面。

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高度看,抽象人性论把人性的某些规定置于不恰当的层次和地位上,这需要我们在实践观的基础上重新界定它的地位及其与其他人性规定之间的关系,还有一些人性规定是特定历史阶段上的人所特有的,但被抽象人性论推演成人类的普遍共性,使之扩大化和绝对化了(例如,把自私视为人的本性),我们要使它回到它所适应的历史环境中去,用它揭示特定历史阶段中人性表现的具体特点。

马克思主义人性论批判地借鉴和吸收抽象人性论中的合理因素,需要对社会科学各个领域(包括社会学、
经济学、心理学、管理学、文艺学和文化学等)所提出的涉及人性的概念和观点进行批判性的分析和概括总结。

目前,马克思主义人性论就需要对理论界频繁应用的“经济人”、“道德人”等观点给出自己的见解。

拿“经济人”观点来说,按照斯密的解释,人是理性和自利的,“利己心”和交换是人的天性,交换时,人们追求自己利益的实现,客观上又不自觉促进了社会利益。

自从“经济人”范围被引入经济行为的分析与解释,就为经济学理论体系找到了一个公理化支点,开辟了用人性说明经济现象并引伸出经济规律的先河。

由于“经济人”与现实人的差距,“经济人”观点受到了人们的诘难,因而即使肯定“经济人”理论的人也对“经济人”的内涵和外延作了限定和修改,其他学科也相继提出了“社会人”、“道德人”等予以补充。

从历史唯物主义角度分析,“经济人”理论把个人从社会关系中抽象出来,视个人的利己心为人与生俱来的天性,是一成不变的东西,并把这一点作为分析经济活动的前提,而不是把它看作社会历史关系的产物,是典型的历史唯心主义观点。

实质上,斯密“经济人”的原型不过是资本主义商业关系下一心渴望发财致富的商人,唯利是图和人格资本化只是社会一定历史阶段上商品生产经营者所具有的性质,将它普遍化为人类的一般本性是错误的。

“经济人”理论是在唯心史观的笼罩下建立的,但对其合理内容我们仍可批判地加以借鉴,这种借鉴有如下几方面:首先,在具体的层面上,“经济人”的某些理论规定是能为我们所用的。

“经济人”理论把利己心和经济利益最大化当作人的行为的唯一动机是错误的,可用“利己心”说明私有制基础上的人与人的关系的实质和行为取向,还是基本符合实际的。

经济利益作为人的行为动机不是唯一的,但毕竟是最基本的,我们把经济人理论限制在它所适用的领域和方面,并附之以其它的补充说明,它就具有合理性了。

应该承认,亚当・斯密对资本主义经济的卓越分析和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杰出理论贡献是与他的“经济人”理论密切相关的。

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不同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但作为市场经济又有共性的东西,“经济人”对于分析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企业和个人的利益差别和行为及对经济机制的影响也是有益的。

其次,“经济人”理论给我们以方法论的启示。

社会环境和人性是人类实践活生生辩证法的两个方面,从特定的社会历史阶段看,人性具有相对的稳定性和独立性。

因而,人性的一般规定在解释说明一定时期社会关系特点、人的行为趋向、社会体制的选择等方面发挥自己的作用。

“经济人”理论是用人性分析人的经济活动的尝试,过去我们在这一维面上无所作为是一个不足。

从社会关系出发到人只是在正确的道路上走了一半,另一段路就是用我们所把握的一般人性去认识人和社会的新现象并丰富对人性的认识,使人性理论从科学抽象上升为具体。

“经济人”理论还可启发我们对社会和经济的研究要考虑到人的心理、需要、利益、偏好、预期和行为特点。

充分考虑人性实际,对搞好制度建设、提高管理水平、调动人的积极性都是很有价值的。

最后,我们还可以把“经济人”理论当作一种理论分析工具来借鉴。

一种理论假说或分析工具的合理性在于它的简要和必要的抽象,人的社会行为和社会过程是极其复杂的,不借助于一定的理论分析工具来抽象,就无法抓住重点,离开了必要的抽象分析,对人和事物的具体把握就是一句空话。

国外社会科学理论的进展表明,“经济人”理论作为分析工具对人的经济行为以至某些非经济行为进行具体层面的分析是有效的。

三
马克思主义批判抽象人性论,但不由此否定一切对人性一般的理论抽象,不否定人有跨时空的、稳定的普遍特性。

对人性一般进行科学的理论抽象应具备以下三点:第一,关于人性的理论抽象,要建立在现实人的、包含各种主客观因素的总体性实践活动基础上。

实践活动是人的生存方式,实践活动的结构、性质、方式和变化同人性的规定及其变化是一致的,前者是后者的现实存在,后者是前者的人格化形式。

人性的诸多方面都是在生产实践基础上生成的,这是人之为人的最后本质和根据。

马克思说,尽管“可以根据意识、宗教或随便别的什么来区别人和动物。

一当人们开始生产他必需的生产资料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①由于具备了社会实践这个客观现实基础,从各个不同侧面对人性的科学理论抽象就会构成一个整体,并从人性的不同方面的内在联系中把握人的本质,这也为人性理论由抽象上升为具体提供了一般理论前提,即马克思主张的:“首先要研究人的一般本性,然而要研究在每个时代历史地发生了变化的人的本性”②第二,科
学的人性理论抽象要合理地划分层次,要说明人的天性与后天性、共性与个性、本质属性与具体属性的区别和联系。

不可把人的具体属性归结为人性一般,也不可将人性一般等同为人的本质。

哲学对人性的抽象和概括与社会学、心理学、行为学等对人性的揭示有层次上的不同,当用人的本质和一般属性说明和解释人的具体活动时,人性的理论抽象要借助次级的逻辑中介范畴,通过把人性历史化和具体化还原于现实,具体人性论要结合具体学科的理论成果发挥自己的理论功能。

第三,科学的人性理论抽象应涵盖人类广袤的生存时空,成为人的属性和关系的最一般概括。

从历史角度,它能阐明人性生成和变化的内在根据,反映出不同社会历史阶段上人性共有的稳定方面;从空间角度,它能归纳不同文化背景下人性的同质方面。

只能说明过去而不适用于现代,只能着眼于主流文化而无视文化多样性的人性理论抽象是不科学的。

人性的理论抽象只有上升为理论具体才是深刻和全面的,才能有效地指导解决人和社会中的实际问题。

过去我们曾简单的认为,只要从现实的社会关系出发去把握人性就是达到具体的人性论了,而实际上这仅仅是找到了科学的方法论,建立了一个正确的理论基础和出发点,当我们把人性简单片面地归结为阶级性,或用理想中的人性规定指导社会实践时,我们的人性理论在某种程度上也没有摆脱“抽象”。

可见,具体的人性理论把人的社会实践活动作为研究的出发点和理论逻辑的起点后,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它要把科学的人性理论抽象置于基础的理论层次,在此之上建立具有丰富内容的具体人性理论体系。

建立和丰富马克思主义的具体人性论要完整地理解马克思的有关论述,对人性一般,马克思的前期著作有较多的论述;而将人性一般的理论抽象上升为具体,马克思的《资本论》和“人类学笔记”提供了丰富的宝贵思想和方法论启示。

具体人性论应符合这样几点要求:第一,具体人性论中揭示的人性不是单一的规定,而是多种规定性的有机统一。

作为人生存方式的实践活动是多因素、多层次和动态开放的系统过程,以此为基础研究人性,必然把人性视为是自然性、社会性和精神性的统一,个体性和社会性的统一,继承性和超越性的统一,主体性和客体性的统一。

这些相互联结、彼此渗透的不同侧面构成了人性的完整规定。

第二,具体人性论把结构方法和历史方法结合起来,从共时性和历时性两个维面揭示和展开人性的丰富具体内容。

从结构角度阐述人性具体,离不开对人的活动要素以及人与整个世界的实践关系、认识关系、价值关系、交往关系的分析,“经济人”、“政治人”、“道德人”、“理性人”、“艺术人”、“社会人”和“自我实现的人”等都是对人性的某一侧面作了单一的分析,它们都有自己的特定适用领域和理论抽象的合理性。

人的国民性和民族性理论对于揭示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具体人性差异也是不可缺少的。

从历史角度阐释人性具体,主要是揭示人性的生成、显现和变动性。

在一定社会历史发展水平下,人的主体性的实现状况、人的阶级性和人的个性的发展都是人性具体内容的组成部分。

第三,具体人性论要研究和揭示人性实现的具体社会机制及其对人的行为主导趋势的影响;要结合、参照、考虑到人的生理、心理、文化的内在因素和群体的、社会的外在客观环境来揭示人的活动。

第四,具体人性论是以人的社会实践活动为基础揭示人性内涵及外延的,这种揭示必然同人的存在、人的需要、人的理想和人的价值的分析在内容上相互溶合。

注:
①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24—25页。

②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第669页。

责任编辑、校对　侯衍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