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自己的影子结合——特朗斯特罗姆诗作的柏拉图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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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自己的影子结合”

——特朗斯特罗姆诗作的柏拉图意象

林和生

一.“我必须孤独”

1985年,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1931-)首次造访中国,中国诗人北岛陪同他去了一趟长城。在长城上,北岛注意到,特朗斯特罗姆“触摸那些城垛上某某到此一游的刻字,对人们如此强烈地要被记住的愿望感到惊讶”。1两位诗人当时都有可能想到狄金生的诗句:“做个,显要人物,好不无聊!/像个青蛙,向仰慕的泥沼——/在整个的六月,把个人的姓名/聒噪——何等招摇!”(狄金生:《我是无名之辈,你是谁?》)2许多人拼命想让人群铭记住自己。与此不同,特朗斯特罗姆希望离开人群,享受孤独的宁静:

……

我长时间徘徊在

东哥特结冰的田野上

半天不见人影

而在世界其他地方

人在拥挤中

出生,活着,死去

想引人注目——生活在

眼睛的海洋

就必须有特殊表情

在脸上抹泥

……

我必须孤独

早晨十分钟

晚上十分钟

——无所作为

所有人都在对方那里排队

1北鸟,《特朗斯特罗默: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载《时间的玫瑰》,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引文见第148页。

2《狄金生诗选·英汉对照》,江枫译,外语教堂与研究出版社2012年。

几个

一个3

当代是“眼球经济”的时代,是消费文化泛滥为患的时代。当代人为了满足欲望或消除恐惧(两者只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恣意掠夺自然、社会和人际资源,形成竭泽而渔的大众消费生活方式。人们身不由己,把自己抵押为他人的“人质”,“所有的人在对方那里排队”,无人幸免。

与常人的趋之若鹜相反,诗人试图逃离这样的生活方式,久久地在冰原上徘徊。“我必须孤独”,保持某种“无所作为”的状态。然而诗人知道,人无法独自完善;作为大众消费时代的一员,所谓的孤独至多只能是一种象征,某种“早晨十分钟”或“晚上十分钟”的仪式。诗人另外写有《在压力下》一诗,再次论及“仪式性”的孤独:

蓝天的马达是强大的

我们置身在抖颤的工地上

那里海底会骤然闪现——

美只来得及从旁侧观看

田野稠密的麦粒,黄色溪流里缤纷的色彩

大脑不安的影子飞向那里

想钻入麦穗,变成黄金

黑暗降临。半夜我才上床

大船上的小船被放入水中

人在水上孤零零地飘浮

社会的黑船越开越远4

二.“脸后的江河”

“仪式性”的孤独,象征性地界定了诗人的独特身份。早晚或夜间的“无所作为”,禀予诗人与众不同的眼光。诗人的眼光因冥想而出神,敏锐穿透日日所见的庸常生活景象,发现了惊人的真相:

淙淙流水;喧腾;古老的催眠。

河淹没了汽车公墓,闪烁

在那些面具后面。

我抓紧桥栏杆。

桥:一只飞越死亡的巨大铁鸟。5

3引自《孤独》,见《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李笠译,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东哥特人,古罗马时代骁勇善战的欧洲蛮族;原住在黑海草原西部地区,4世纪后半叶形成部落联盟,公元493年占领意大利,终结了古罗马帝国,554年为拜占庭所灭。作为骁勇的战士,东哥特人可能有往脸上“抹泥”的化妆习惯。无独有偶,在眼下的大众消费时代,消费者为了吸引他者眼球也拼命往脸上“抹泥”——这是“做脸”的隐喻。只不过,我们“抹泥”过度了。我们是东哥特人?抑或,我们是古罗马人?

4见《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

短短五行待,始于尚属和谐的自然之声,终于弥漫不祥气息的人工场面。废车场(“汽车公墓”)那些破锈的钢铁外壳,在诗人眼中不啻文明的面具,象征着工业文明与死亡的内在关联。工业文明的废墟生硬挤入和谐的自然,既突兀又粗暴,无论就自然一方还是就文明一方,都意味着死亡。桥也背叛了它古老的自然的(木质或石材的)血统,成为一只徒然试图逃离死亡现场的巨大铁鸟。桥本来意味着出路,然而作为现代工业文明经典象征的钢筋铁骨,它不得不面对“逃离/困陷”的悖论,承受巨大而痛苦的张力。诗中的叙述者抓紧桥栏,其动作的突然性暴露了恐惧和紧张,他是工业文明的一员,作为受害者和见证者目睹了强烈死亡意味的现场。

“与同代人交谈我看到听到他们脸后的/江河/奔流,奔流,顺愿或违愿地漂逐//想顺流而走的生命/闭上眼/把自己扔入前方,在追求简单的渴望中面无惧色”6。诗人洞悉当代人“欲望/恐惧”的辩证法,那是工业文明和消费社会的人性诱因。文明意味着缺憾。然而,缺憾并非工业文明和现代社会独有。缺憾是人的十字架。存在就意味着缺憾。哪怕在——例如——尼罗河三角洲的前工业社会,情况也必然是一样地糟糕:

少妇在城里转了一天回到旅馆

吃饭时眼泪刷刷地滴落

她看见爬着和躺着的病人

以及那些将死于苦难的孩子

她和丈夫回到房间

地上为防止尘土扬起已浇了水

他们交谈了几句,然后上了各自的床

她沉沉睡去。他醒着

巨大的警报声在外面的黑暗里流动

嘈杂,脚步,话音,车辆,歌声

苦难无边地蔓延着

他在“不”字里蜷缩着睡去

梦到来。他在海上旅行

灰色水面掀起一阵波涛

一个声音说:“有一个人是好的,

有一个人无怨恨地看着这一切。”7

谁的声音在说?谁在海上旅行?只有耶稣才能在海上行走。而梦里那位在海上旅行的人,是耶稣的仿效者?怎样面对人世的苦难?“一个声音”是耶稣的声音?耶稣是爱。只有像耶稣一样用爱的眼光“无怨恨地看着这一切”,耶稣的爱才会进入他内心?才能抵达善

5《写于1966年解冻》,北岛译。引自北岛《特朗斯特罗默: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与“汽车公墓”相呼应,诗中的“铁桥”意象惊心动魄:桥,本来是一种古典的喻意(哦,那些木桥,石拱桥,廊桥……),可用以象征古典的身/心/灵三位一体。

6《顺着江河》,见《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

7《在尼罗河三角洲》,见《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在此有必要引注另一个版本的译本(仅引注末段):“一个梦来临。他正在旅程上。/在灰色的水中,一种运动打漩/而一个声音说:“有一个善良的人。/有一个能够不带憎恨而看见一切的人。”董继平译,《特朗斯特罗姆诗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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