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勒兹与巴洛克风格

中国社会科学报/2012年/2月/15日/第A08版

艺术学

德勒兹与巴洛克风格

于奇智华南师范大学哲学研究所

巴洛克艺术风格盛行于17世纪初至18世纪上半叶的欧洲，它冲破了陷入浮夸、混乱、堆砌、僵化、空泛的风格主义，以自身的整体性风格波及绘画、雕塑与建筑等一切造型艺术。

1988年，法国哲学家德勒兹出版《褶子——莱布尼茨与巴洛克风格》一书，表达了他对“褶子”的迷恋与赞颂，并出人意料地将“巴洛克”引向莱布尼茨，将这一整体性艺术风格与哲学紧密结合。《褶子》是德勒兹哲学的集中展现，在此，哲学风格与艺术风格达成一致、结为一体。

弯曲:巴洛克风格的物质性特征

在德勒兹看来，虽然褶子并不是巴洛克的发明，但它正是在巴洛克的运作下发生弯曲、叠加、繁衍，以至无穷无尽。这意味着褶子早就扎根于艺术沃土之中，巴洛克在破除风格主义时发展了被“单子”埋没的褶子，而被“单子”长期压制的褶子十分精致地体现了巴洛克折叠、展开、再折叠的意境。德勒兹依照巴洛克风格把褶子分为两种:物质的重褶与灵魂中的褶子。他处理物质与灵魂、身体与心灵，如同卡拉瓦乔处理明与暗。褶子有下层与上层两个层次。物质在下层以褶子方式堆积和展开，建成连续体迷宫，灵魂在上层虔诚地歌颂上帝，生成自由的迷宫。褶子的上下两层互联共通，物质的连续体迷宫可以向着灵魂的自由迷宫上升，进而互相渗透往来物质与灵魂间渗透往来关系的建立就是巴洛克风格的生成，物质与灵魂都以各自的方式带有大理石花纹似的褶子。而物质与灵魂之间的一致与互通，正是莱布尼茨最终想要证明的。

德勒兹引述瑞士艺术史家沃尔夫林的话:“横向加宽的底部，降低的三角楣，向前延伸的台阶低矮而弯曲。”莱布尼茨则根据物质的流动性、物体的弹性与作为机械的弹力延伸“宇宙曲线”。可见，弯曲是巴洛克风格的物质性特点。这充分表明褶子式连续体迷宫不是如沙粒似的点形成的线，而是像斜纹布那样的黏合物，于是，物体永远不可分割为“点”。无论怎么分割，褶子始终是褶子，或者说，褶子里有褶子，如同俄罗斯玩偶一个套一个那样，打开之后看到的仍然是另一个，而不会是一个点，直到最后一个也是如此。这样的分割其实是一种展开活动或曲线运动。展开意味着进入另一个世界，即第一个世界所指向的深处，它不会只停留于物质世界，还要进入灵魂世界，即从人的“外表”认识人的“内心”，也就是褶子的上层内部，而正是在此上升过程中，形而上学诞生了。

德籍瑞士裔表现派画家克利指出，“弯曲”是活线条的要素。在这一点上，他接近巴洛克风格和莱布尼茨。他所画的三个互为连续的图形展示了巴洛克那弯曲的变形手法。这既是对物质世界的画面转化，也是对灵魂世界的画面转化，或者说，客体转化与主体转化相互配合与联系。我们的视点也随着图形而移动，作为观看主体，我们能捕捉到的正是灵魂的弯曲运动及其曲线。因此，可以说，灵魂和物质一样充满巴洛克提升出来的褶子，而正是主体的灵魂成就了内在褶子的折叠、展开、再折叠运动。

褶子:巴洛克与单子的中介

德勒兹认为，莱布尼茨哲学是十足的巴洛克。莱布尼茨由新柏拉图主义发展而来的单子概念，其背后隐藏着或明显装备着褶子。单子无窗无门，无孔无洞，也许褶子就是窗、门、孔、洞。宛如闭塞乡村与开放城市构成一对，窗子与台子构成一对，褶子与单子也构成一对。在莱布尼茨那里，单子就是台子、房间、套房，相当于《人类理智新论》所讲的暗房，单子的要义正在于它的暗底，一切都从暗底产生。单子概观性地表达了实际存在着的如下场所之链:单人囚室、地牢、地下室、教堂、剧院、阅览室等。巴洛克要开放的就是暗房，使暗房发生弯曲，让光线从小洞射入，

我们从暗房外面看不到任何“穿帮镜头”，可见，这种弯曲是一种高妙而理想的技巧，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在这个意义上来看，现代的里昂拉图雷特修道院不仅是运光技巧的典范，而且是巴洛克建筑风格的现代效应之典范。德勒兹对巴洛克与单子的比较，不仅为我们重新揭示了单子的奥秘，而且完全显露了褶子的真相，褶子正是可以不断推开、关闭、再推开的窗子，以及门、孔、洞。

巴洛克的嵌进打破了莱布尼茨哲学中单子“一统天下”的局面，有力激活了被“单子”压抑的褶子，并使其大放异彩。褶子由此获得新生并富有巴洛克的风格、力量与精神，从幕后走向台前，进而成为巴洛克与单子之间的中介，既具有单子的特征，又具有巴洛克的意境。这意味着褶子原来是存在于莱布尼茨哲学中的秘密。德勒兹借助巴洛克与单子将褶子提升到无穷，把它创造为极具哲学意蕴的艺术概念，甚至使它完全哲学化而有取代单子的趋势，以至成为一个新的哲学概念，赋予了莱布尼茨哲学新内涵，标志着新莱布尼茨主义的诞生。可见，德勒兹追问艺术的本质实际上是为了追问存在的本质，他绝非简单地重述这种17世纪的旧哲学，而是以新的方式展现了世界形象(物质的与灵魂的):呈褶子状盘旋运转的单子，通过巴洛克呈现出连续体意象。与巴洛克精神达成一致的单子因褶子意象成为可折叠、展开、再折叠的实体，我们通过褶子无疑能更好地接近世界，或者说，能更好地理解莱布尼茨的单子，莱布尼茨也因德勒兹的重新阐释而成为与我们同时代的哲学家，而德勒兹本人成为一位新莱布尼茨主义者。

单子(monade)在巴洛克的运作下，经褶子之后，又向着浪子、游子(nomade)不断靠近，而浪子、游子正是在词语、命名、思想的弯曲、增加、繁育中行将到来的民众，即正在准备登场的概念人物，对此，德勒兹一直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