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以载道_中国悲剧与西方悲剧的本质区别_兼论大团圆结局的根源_廖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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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第4期总第142期
王国维是用西方悲剧理论系统研究中国悲剧的第一人,他在《红楼梦评论》里分析,《红楼梦》最大的美学价值在于它与中国传统的乐天精神相悖,可以说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悲剧;而其他作品由于大团圆结局,所以算不上是真正的悲剧。虽然后来他也做出修正,说《桃花扇》《赵氏孤儿》也是悲剧,但是后来的学者公认大团圆结局是中国悲剧与西方悲剧的本质区别,而中国是否有悲剧的争议也是围绕着大团圆结局来展开的。
其实,通过悲剧的功能、冲突、人物的比较,可以发现中国悲剧与西方悲剧的本质区别,不是大团圆结局,而是中国悲剧侧重于道德宣扬,即戏以载道。戏以载道是大团圆结局的根源,正是其导致了中国悲剧在功能和冲突上更倾向于大团圆结局。
一
道德宣扬是中国悲剧乃至中国戏曲最大的功能。谭帆和陆炜的《中国古典戏曲理论史》指出“教化是中国古典戏曲审美理想表现之一”。①这个教化不是官方的道德说教,而是剧作家、观众认可和极力维护的伦理道德。而道德宣扬不仅是中国戏曲审美理想表现之一,还是中国戏曲最大的功能。
从唐代段安节的《乐府杂录》说戏剧“上可以吁天降神,下可以移风变俗”起,②中国剧论大多将道德宣扬放在戏剧功能的首位。王世贞的《曲藻》认为《拜月亭》不如《琵琶记》,所持理由就是因为《拜月亭》无益风教。吕天成在《曲品》中谈到“南剧十要”时也特别强调了其中的“合世情,关风化”,并认为南戏种类有六种,最重要者乃“忠孝”、“节义”。
相比于中国戏曲道德宣扬的宗旨,西方的悲剧没有刻意强调善恶,而是偏向于求真,即认识人生和世界。这始于古希腊的艺术模仿论。
柏拉图就认为,衡量包括悲剧在内的诗歌的标准就是其真实性,可以说诗是对感性世界的模仿,而感性世界又是对理念世界的模仿,只是“影子”的“影子”,与真理相去甚远。
亚里士多德说:“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③他认为悲剧的功能是“净化”,即在观看悲剧人物因为自身缺陷、命运不济招致的不幸过程中,会产生恐惧和怜悯,让情感得以宣泄。至于悲剧为什么有净化的功能,主要与悲剧的普遍性有关:述说着人在命运面前的无力、因过失导致的不幸,自然会引起观众对命运、悲剧人物的深刻思索,感慨人在命运面前的无力和无助。
黑格尔接受了“净化说”的悲剧功能,并进一步提出“调解”的功能。在黑格尔看来,所有的艺术都反映真理,而悲剧能让人恐惧和怜悯,还使冲突的片面合理性双方得以统一,揭示了“永恒的正义”。观众因为看到了永恒正义的胜利,产生了“调解”的欢慰。可以看出,黑格尔强调的是悲剧的认识功能,在这里,“永恒正义”是理念,它不等同于道德。
叔本华和尼采都认为悲剧是一种特殊的认知方式,起到认识世界和人生本质的作用。叔本华认为悲剧揭示人生的苦难本质,引导人们抛弃生命意志,获得解脱。在尼采看来,人在悲剧的狂欢中认识到人的本质,从而回归本我。
雅斯贝尔斯提出导致悲剧的“悲剧知识”,认为它让人看到了“个人与普遍的冲突”、“生命方式的冲突”、“人与神的抗争”、“诸神之间的对抗”。这种看法似乎是使人重新回到了道德的选择上,但实际雅斯贝尔斯更侧重的是人在悲剧中认识的提高。
由以上比较可以看出,在悲剧功能观上,中国是向往善,西方是向往真。而由于侧重道德宣扬,中国悲剧更喜欢让好人有好报,坏人得报应,以大团圆结局居多。如果好人一直受屈,坏人作恶多端却逃脱惩罚,就有悖于中国的道德价值观了。只有善恶到头终有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才能回归对道德的肯定。
即使是一悲到底的中国作品,它往往也是以悲剧结尾来强化道德批判,其间消失的只是个体的生命,长存的还是道德正气。《崖山烈》里,殉国的文天祥等人彰显了忠义,精神不灭。《精忠旗》里岳飞岳云虽然被害,但是激荡着的精忠报国的精神会深深感召观众,人们会对秦桧等乱臣贼子咬牙切齿,会为忠良被害扼腕叹息。《张千替杀妻》的张千被判斩首,却为人们所同情和支持。
二
中国悲剧冲突大多是伦理善恶的对立,表现的是扬善惩恶。刚开始是好人被冤屈、陷害,在受难时表现出凛然大义、坚贞不屈,引起观众的共鸣;坏人得逞,使人对奸恶更为深恶痛绝;最后邪不胜正,正义得以高扬,从而使忠、义、孝等道德规范得到强化。这样最终便形成了好人先离后合或始困终亨、坏人为非作歹终于恶有恶报的模式,即便少数不是完满结局,也是好人在道义上取得了胜利。不幸的
□廖建荣
戏以载道:中国悲剧与西方悲剧的本质区别——
—兼论大团圆结局的根源
古典戏曲今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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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突发的自然灾害,以及叔本华所说的好人立场差异,都不是中国悲剧的冲突。如《赵氏孤儿》是奸臣屠岸贾陷害灭了赵氏满门,连小孩也要赶尽杀绝,是悲剧冲突的根源;赵氏门客公孙杵臼牺牲性命、程婴牺牲儿子,保住赵氏孤儿,是悲剧冲突的张力。《桃花扇》的冲突既是李香君、侯方域和叛国奸贼阮大铖、马士英的对立,也是爱国忠义志士和亡国奸党叛贼的对立。《窦娥冤》的冲突,是善良、坚强、孤苦的弱女子窦娥与流氓张驴儿父子、昏庸贪官桃杌的抗争。窦娥受到张驴儿父子的威逼,被张驴儿诬蔑为“杀害公公”,为了保护婆婆,被桃杌屈打成招。窦娥行刑前的誓愿,是善恶冲突的高潮,也是对世上不公的控诉。
在对中国悲剧冲突的分析中,我们不难发现善恶交战是永恒的主题。悲剧就是赞颂美好和控诉罪恶,揭示坏人的存在,使好人的遭遇变得悲剧、恐怖,世界不仅仅只有明朗和美好。中国悲剧让善获胜,不是安详地宁静地忍受折磨,而是以悲剧反抗着现实的黑暗和不公,坚定着道德信念。为了高扬正义,中国悲剧大多选择大团圆结局,这不是自我欺骗和麻醉,是道德信仰的现实化。
西方悲剧因为不局限于道德宣扬,冲突更为丰富和深刻,除了善恶冲突,还有人与命运的冲突、人与社会的冲突、人与自我的冲突。
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冲突是悲剧人物的“过失”。罗念生解释“过失”时说这是由于看事不明——
—例如不知道对方是自己的亲属而犯了错误,不是指道德上有缺点。俄狄浦斯的过失是他错杀了父亲,因而有了接下来的娶母,而不是他的杀戮酿成了悲剧;观众想到的是命运的不可测和恐怖,不是对俄狄浦斯的道德谴责。
谢林认为悲剧冲突是自由与命运的抗争,其中命运由必然性来表现,既神秘而又无法摆脱,它支配着人的所有自由,而人努力要摆脱这种支配,于是这便成了悲剧冲突的根源。
黑格尔则认为有三种悲剧冲突。第一种是物理的或自然的情况所产生的冲突,有自然灾害、疾病、罪孽等。第二种由自然条件产生的心灵冲突,这主要是指继承权的争夺、出身,如麦克白为了篡位而弑君,还有天生性情所造成的主体情欲。第三种是由心灵性的差异产生的分裂,即悲剧各方都有其一定的合理性,但又有其片面性,造成了冲突。
中国悲剧的冲突局限于正邪对立,仅仅是看到人在社会中的冲突,没有达到西方悲剧的高度,冲突的深刻也远远不如。西方悲剧给人一种崇高感,先是令人恐惧的痛感,接着是克服了恐惧的快感。中国悲剧缺乏使人恐惧的崇高感,主要是引发观众对恶人恶行的愤慨、对好人受难的同情,最后是在善恶报应中得到满足,或者是在唾弃邪恶中肯定道德价值,回复平静,这正是戏以载道要达到的效果。
三
中国悲剧和西方悲剧在人物塑造上的差异,如阶层身份、善恶形象等,都体现了中国悲剧戏以载道的宗旨。
中国悲剧的主角没有任何的身份限制,不分阶层。有王侯将相,如《汉宫秋》的汉元帝和王昭君、《长生殿》的唐明皇和杨贵妃、《精忠旗》的岳飞岳云;有底层人民,如窦
娥、《张千替杀妻》的张千;有才子佳人,如《桃花扇》的侯方
域和李香君、《娇红记》的娇红和申纯;甚至是神仙鬼怪,如
《雷峰塔》的白蛇。因为道德不分阶层,每一个阶层都可以
有好人和坏人,所以中国悲剧只有以善恶、不以阶层划分
人物。古希腊悲剧是将悲剧人物留给国王、贵族和英雄。亚
里士多德说悲剧应该比普通人要好一些,而且地位上是王
公贵族。直到近代西方悲剧才突破了这个局限。
中国悲剧在人物塑造上,虽然不是脸谱化或单一化,
但却是非常典型化,善恶鲜明,分别是正义的好人和穷凶
极恶的坏人。而且是正邪人物的冲突,较少涉及个人内部
的善恶冲突。好人没有大的缺点甚至是近乎完美,这是出
于突出宣扬道德的需要,不会深层揭示悲剧人物身上的缺
点,悲剧人物即使偶有过失,也不是过错的主因。如《汉宫
秋》责怪汉元帝耽误朝政,致使国力不强,《长生殿》埋怨唐
明皇荒淫、误信奸臣,但悲剧基调是同情他们,而且罪魁祸
首另有其人:投敌的毛延寿和狼子野心的安禄山。坏人则
是穷凶极恶,鲜有优点,对比强烈。如秦桧是彻头彻尾的坏
蛋,卖国投敌,骗取高宗信任,在岳飞大胜金国即将直捣黄
龙时自毁长城,其恶行令人发指。张驴儿、毛延寿、魏忠贤、
阮大铖、屠岸贾也都是这类十恶不赦的坏人,是以善的对
立面出现的。
西方悲剧能刻画出人性中的多样性,如麦克白本来是
有功的忠臣,却为野心所驱使弑君夺位,步入万劫不复的
境地。他在为恶时内心充满了矛盾,为自己的罪过害怕、悔
恨,几乎崩溃。
中国悲剧人物是道德化身,不分阶层,善恶形象鲜明,
有利于开展善恶冲突,宣扬道德。西方悲剧探究真理,于是
表现人物的多样性,展现冲突的丰富性。
纵观中西方悲剧,戏以载道的本质区别造成了悲剧功
能、冲突、人物的差异,大团圆结局是中国悲剧道德宣扬的
目的、善恶冲突最终是惩恶扬善的选择,因此不能简单地
以大团圆结局来否定或贬低中国悲剧。而且中西方悲剧都
是对人生苦难的应对,西方悲剧是直面苦难,认识到悲剧
冲突根源,在崇高感中超越不幸,而中国悲剧则是以道德
的坚守来克服苦难,关注悲剧冲突的善恶,在肯定美好中
蔑视不幸。只有看清了这一本质区别,才能从根本上理解
大团圆结局,驳倒中国无悲剧论,深刻理解中国悲剧的内
涵,更好地比较中西方悲剧的异同。
注释:
①谭帆、陆炜:《中国古典戏曲理论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
社,2005年版。
②段安节:《乐府杂录》,中华书局,1985年版。
③亚里士多德著,陈中梅译:《诗学》,商务印书馆,1996年
版。
(作者单位:广东工业大学)
责任编辑:程利辉古典戏曲今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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