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吃大决战(中)

二
这耳机音乐这么响，我怎么能听清自己在说什么？
相信殿下的聪明头脑会自己控制嘴巴的。

——《国王的演讲》2008年国庆前夕，放假回到家里的我心情异常灰暗，完全看不清前方的路，也完全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往哪里走。

虽然当时也在准备考研，不过翻看当时的时间记录开销，可以看出花在思考口吃问题上的时间远远多于复习考研的时间。

我已经把能够想到的办法实践了半年，却毫无收获，在我面前横亘的是一道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出口的高墙。

就在这种苦闷的情绪中，我迎来了第一个转折点。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着那是在2008年9月30号晚上发生的事情，那天我白天花了些时间复习政治，晚上则是继续思考如何解决口吃这件事。

这时室友打了个电话过来问些事情，因为那时电话恐惧症还在，加上烦躁不安的情绪，结果这通电话口吃得非常厉害，通话结束后我甚至恨不得摔了电话。

随后我又开始在房间背诵英文，自然也是一塌糊涂。

这两件事情就像导火索，终于在那个晚上将之前半年里积累起来的对自己的不满失望以及郁闷烦躁点燃，当时的我可谓万念俱灰，在房间里像困兽般兜着圈子无比绝望不知今后应该怎么办，最后干脆躺在地板上什么都不想盯着天花板发呆。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脑海里，一个被我刻意遗忘在心中某个角落许久的念头：为何不上网看看其他人是怎么矫正口吃的？这个念头之于此刻的我，犹如溺水的人在慌乱中无意抓住的一根稻草，我早已管不了当初为什么没这么做，只是近乎本能地拼命抓住它，因为对我来说，这是当时唯一能够看到的一线希望。

其实我在开始背诵练习之前就曾经考虑过是否上相关论坛去看看别人的经验，但后来却又用“他们的方法也许对我没用，我可以找出合适的方法”等等自欺欺人的借口所拒绝。

现在看来，我之所以抗拒上网查口吃相关资料的真实原因是：我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口吃，所以也不愿意到口吃论坛寻求帮助。

这也是我第一阶段矫正口吃失败的根本所在。

正如我在前面所说，口吃给我带来的痛苦和心理阴影如此之深以至于我对它一直采取视而不见的鸵鸟态度。

而这一点即使在正式开始进行矫正的半年里仍然没有丝毫变化，而我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没错，我是在很努力地背书很努力地总结说话规律想要克服它，但同时我却又很努力地延续着过去的心理在不断地逃避它，如同神话故事里的西西弗斯，不断地把巨石推到山顶，第二天巨石又会滚落下来，反复做着无用的努力。

对口吃的逃避表现在很多方面，我甚至不愿意想到“口吃”这两个字，无论是思考还是记录，一律是用“说话不流畅”来替代。

另外，其他人也许认为口吃的人遇见口吃的人会觉得很亲近，但我一直极其讨厌看到口吃的人，因为在他们身上我看到的是那个讨厌的自己，这令我浑身不舒服。

当时的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找个方法把这事儿尽快解决。

但却没有意识到：如果从来没有正面面对它，又谈何解决？
这种心理终于在那天晚上走到了绝路，万般无奈并万念俱灰之下我终于不得不放弃之前的抗拒心理，开始上网查找口吃矫正方面的信息。

而这也成了我口吃矫正经历的第一个重要转折点。

现在我闭上眼睛，还是能够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在暗黄色的台灯灯光下我埋头在笔记本电脑前用各种关键字匹配进行搜索，Google搜一遍然后再百度搜一遍。

一开头找到的都是诸如发音法换气法之类的矫正方法，我出于之前半年的经历一概无视之。

就在翻遍Google和百度均毫无收获，即将放弃之际，无意间我进入了一个口吃患者自己办的网站，在网站的介绍中他说自己经过努力已经很大程度上克服了口吃，同时也搜集了国际上大量的口吃资料，因为痛感国内口吃界的黑暗落后以及理论研究的匮乏，所以办了这个网站，希望借此能够帮助更多的口吃患者。

网站里还有一段他自我介绍的视频，用来证明已经脱离口吃。

不过在我看来这段视频也许正证明了他在摆脱口吃的道路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因为通过这段视频可以看出，他采用的还是换气法发音法这种物理疗法，而他说已经克服口吃的依据则是“说出来的话不再结巴”。

但这个视频恰恰暴露出这些方法的一个缺陷，那就是练习这种方法的人，说话时的语音语调常常会很古怪，换气和停顿等等很不自然，虽然也许不结巴了，但听起来实在让人很不舒服，有种奇怪的违和感。

总之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考虑过这类物理疗法，也因此少走了不少弯路。

但是在这个网站中，我发现了一篇对我意义重大的文章，就是查尔斯·范·瑞普的《口吃者的自我治疗》。

作者因为小时候的口吃，决心致力于研究口吃去帮助更多人，而这本书就是他对自己长达八十五年的口吃生涯的总结。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一本系统论述口吃现象、口吃心理以及提供完整口吃矫正方法的长文，我过去十几年的口吃经历以及这半年来的矫正体会，让我在阅读这篇文章时产生了极大的共鸣，甚至觉得其中的每一个字都是专门写给我的。

之后的几天里我都在如饥似渴地一遍又一遍地反复重读并划出其中我认为有启发的内容（写这篇文章时我用百度搜了下“口吃者的自我治疗”，第一条结果就是百度文库的全文下载，当时我在网上到处找不到这文章的全文下载，只能在上面提到的这个网站上逐一复制粘贴下来），这大概可以在我看最认真、次数最多的文章里排第二（第一的文章之后会讲到）。

对那时找不到路的我来说，它是黑暗中指路的灯塔，让我重新鼓起继续前进的勇气和信心。

这篇文章给我的第一个帮助，是纠正了我之前对口吃的很多错误认识。

虽然这并不能直接帮助矫正口吃，但对下一步的自我矫正来说是一个非常好的开端。

后来我也陆陆续续找了很多其他资料看，对我来说原本痛苦而神秘的口吃现象背后隐藏的东西渐渐地显现出来。

很多人（包括我在内）都想当然地认为口吃就是简单的说话结巴重复的现象，所以总会自以为是地想出一些矫正方法，比如常见的“说话慢些”、“用其他词汇替代”等等。

其中最有名的是家喻户晓的希腊雄辩家德摩斯梯尼含着石头说话矫正口吃的故事（这故事十有八九是后人杜撰的），但从我看过的有采用这种方法的案例上来看，没有一个人成功过，比较好的结果是吞了几颗石头到肚子里，最倒霉的案例则是石头进入鼻腔几乎窒息而亡……
人们很少会对癌症患者提出什么治疗建议，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东西需要专业知识。

可是对口吃，不少人却都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可以给出可行的建议，但它背后的原理远比人们想象得要复杂许多，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因为紧张或者语速过快导致的生理现象，而是一个心理和生理两个方面复杂纠缠相互影响所造成的后果。

下面我简单讲一下对口吃这一现象的科学认识，：
学术界现在基本认为口吃包含了三大紧密相连的层面：
1．口吃的核心行为(Core Behaviors)：也叫做口吃的核心症状(Core Features)。

指的就是你这种结巴的、不正常的语言表达方式。

也就是你原本应当是流畅的，富有节奏的语言表达过程，被过多的、无法自控的语音重复、拖长和卡壳所中断的这种现象。

2.口吃的附加行为(Accessory Behaviors)：也叫口吃的第二行为(Secondary Behaviors)，或口吃的第二症状(Secondary Symptoms)。

它指的是你为了逃避和摆脱口吃的核心行为，所表现出的各种不正常动作和行为。

像是眨眼、跺脚，清喉咙、面部和脑袋抽搐，咬手指以及说话故意停顿，或逃避某些容易使自己感到压力、说话结巴的场合等等。

3.口吃心理(Affective Reactions)：口吃最为神秘而巨大的部分，包含了情感和认知两个方面。

它既包括了口吃给你所带来的恐惧、焦虑、压力、羞耻、内疚、挫折等负面感觉和情绪，也包括了由此导致的你对口吃、对自己、对整个人生和世界的看法和认知。

大多数人看到的都只是第一个层面——“口吃的核心行为”，给出的建议也都基本上是针对这一层面。

而对第三个层面，人们大多也就是给个“不要紧张”这种完全没有实际效果的建议而已。

但第三层面才恰恰是最关键的部分，只有解决第三个口吃心理层面的问题，前面两个层面的问题才有解决的可能。

这里需要说明下的是，我们经常看到很多人说他小时候也有口吃，长大后就好了，但事实上现在学术界公认少儿口吃和成年人口吃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东西，前者仅仅包含第一个层面，可以认为是在语言中枢尚未发展成熟时出现的一种暂时现象，大多数时候只要你不太去管它，随着中枢神经发育成熟自然就会好。

但
是如果在这个阶段，由于受到外界的压力导致心理压力过大，就可能会演变为三个层面的混合物。

因此，所谓“说慢些，放慢语速”或者“用其他词代替”，这些旁人拍脑袋想出来的方法是对成年口吃患者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

只要没有解决心理层面的问题，口吃者的痛苦将不会停止。

也许有人说我小时候就用这种方法克服口吃了啊，那很大程度上是种错觉，其实用不用这些方法口吃也能好。

小时候人的注意力总是很容易分散的，如果外界不给予压力，那么就不会造成对口吃的心理固着，而随着身心的发育成熟，常常出现的口吃也会渐渐消失。

我在口吃论坛曾见过有人发帖，说自己和表哥小时候都有口吃，表哥还严重些，但是自己父母非常重视这件事，每次他一口吃就立刻指出要他纠正。

而表哥父母则很宽容，基本不管，过了几年后，他的口吃反而越来越严重，而表哥则反而没有口吃。

这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

正如查尔斯·范·瑞普在文中总结的那样：
“口吃，从本质上讲是一种神经肌肉性失调症。

人类的语言表达是一种非常复杂的运动过程，这种复杂运动过程要求非常精确的时间控制，而口吃的核心正是由这些精确的时间控制上的微小延迟和中断所构成的。

对这些微小延迟的通常反应就是不自觉地重复或延长某个词语的发音。

某些小孩，由于遗传因素或未知的大脑生理因素，比起其他小孩来有着更多的这类延迟。

大多数开始口吃的小孩后来又变得说话流利起来。

这可能是因为其生理的逐渐成熟，或者是因为他们没有用挣扎或逃避等方式来对待自己语言表达中的延迟，重复或拖长语调。

那些因为曾遭受过挫折或惩罚，而采取了挣扎或逃避行为的小孩，很可能会在他们的余生当中一直口吃下去，无论他们接受过什么
样的口吃治疗。

”
这篇文章给我的另外一个帮助，就是使我开始重视起心理因素对口吃的影响。

我渐渐意识过去半年来所做的努力其实完全没有触及到问题的真正核心，只是停留在表面而已。

一直以来自己的说话状态正是查尔斯文中所反对的那种“挣扎逃离式”说话，当我竭尽全力地去阻止口吃时，却导致了一个很糟糕的结果，那就是不知不觉地在逼迫自己进行“挣扎逃离式”的讲话。

越是逼迫，就越会给语言系统添加更多的紧张，于是就会口吃得更加厉害。

人类的语言系统是如此微妙地平衡着，越是想逃避口吃，那么就会口吃得越厉害。

越是尝试使用这些逃避、拖延或是其它替代的技巧，就越会依赖通过使用这些“拐杖”来避免口吃，而这一切只会加重对于口吃的恐惧。

至于所谓的“口吃的恐惧”，以及这种恐惧又怎么会影响一个人的语言表达，可以用下面这个比喻非常形象地说明：想象在地面上放着一块长长的，大约二十五厘米宽的厚木板。

毫无问题地，任何正常人都可以在这块木板上轻松地或是非常“流畅”地行走。

但是假如同样的一块木板被移到远离地面的高空之上，再叫他沿着这块木板行走的话，他就很可能会产生一种害怕跌下去的恐惧感。

结果，这种恐惧感会让他无法用正常的方式沿着这块木板行走。

事实上，他也很难装出“走得很正常”或“走得很流畅”的样子。

这个例子与口吃问题在本质上是相同的。

大多数口吃者都具有正常说话的健康生理能力（一些因器质性病变而产生口吃的人除外），但是在很多时候，对于口吃的恐惧导致他们试图强迫自己进行挣扎逃离式的说话，进而增加了语言器官上的紧张感和僵化感。

所以越是感到恐惧和紧张的话，就会口吃得越厉害和频繁。

正如在高空行走
的人很难让腿不哆嗦一样。

换句话来说，就是口吃的人因为恐惧，而在“用力”地说话，但说话这件事情恰恰是要放松自然才能说得好，就如同用筷子夹乒乓球一样，如果一个人很用力地用筷子夹乒乓球，那么一定是夹不上来的。

这同样是口吃者的情况，查尔斯在文章中甚至这样定义：口吃就是人们在尽力避免口吃时所发生的事情。

如果看过《国王演讲》，那么也许会对这个情节有印象：罗格医生让乔治六世带上一个耳机后进行演讲，乔治六世听到耳机里的音乐后问道：那我怎么能听到自己在说什么？罗格则回答道：“相信殿下的聪明头脑会自己控制嘴巴的”。

过了几天后乔治六世打开他收到的唱片，意外发现居然念得颇为顺畅。

这个情节也许是虚构的，但效果却是真实的，因为很早之前我就发现了同样的现象：在完全听不到自己说话的情况下说话，反而会出乎意料的流利。

当时并不明白其中的奥妙，现在看来这背后的原理其实很简单：口吃者拥有正常说话所需的一切条件，但是因为对口吃的恐惧所造成的挣扎逃离式的说话方式打乱了正常的语言平衡。

而所谓正常的语言平衡，就是当人们不去刻意控制说话时的身心状态。

很多时候口吃患者一听到自己的口吃就如同被按下了按钮，条件反射地去进行“挣扎逃离”，于是口吃也就越严重，陷入一个死循环。

那么当他听不到自己说的话的时候，自然就不会启动这个条件反射，放弃对说话的主动控制反而能够说得更流畅（不过也只是相对流畅，口吃现象还是存在）。

除了对口吃现象的心理分析之外，这篇《口吃者的自我治疗》提供了一整套以十二条准则为核心的自我矫正方法，部分如下：
1.养成一种无论是否口吃，都一直缓慢地，专注地说话习惯。

2.当你开始说话的时候，要放松地，轻柔地，平滑且毫不用力地说出来，当遇到感到恐惧的词语时，要拖长它的第一个音。

3.公开地口吃，不要试着去掩盖你口吃的这个事实。

4.识别和消除一切当你口吃时，或是尽力避免口吃时，所做出的不正常手势，面部扭曲或身体动作。

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余八条。

每条准则都有一系列对应的实践方法和标准，是一个相当系统的体系。

但是当时的我并没有按照这篇文章所提供的矫正方法进行自我训练，原因在于我短暂地尝试之后发现这套体系实在是太过复杂庞大，没办法在每次说话的时候都一一注意做到，而且我总觉得这种方法和自己以前总结要求然后尝试控制说话的套路本质太过相似，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后，我决定既然口吃的核心问题在于逃避口吃和恐惧，那么接下来应该就是找人训练说话，从而克服对人口吃恐惧。

而我想到的方法就是：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