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尤三姐艺术形象的审美内涵

第17卷第1期2002年3月 邢台师范高专学报JOURNAL OF XINGTAI SENIOR TEACHERS COLLEGE V ol.17.N o.1Mar.2002　试论尤三姐艺术形象的审美内涵耿民霞(邢台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河北邢台　054001)摘　要:尤三姐是《红楼梦》中一个独特的艺术形象,本文从崇高、悲剧、眩惑等几个方面分析了人物的审美特征和审美价值。

关键词:审美;崇高;悲剧;眩惑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7583(2002)01-0034-03 最伟大的艺术作品往往都是悲剧作品,最伟大的艺术家也往往都是悲剧作家。

曹雪芹及其《红楼梦》就是如此。

《红楼梦》描述了一群“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的“异样女子”被侮辱、被损害、被压迫的人生悲剧,尤三姐,描写她的文字篇幅并不长,但却是浓墨重彩,个性鲜明,少了其他女性的贵族气质,多了几分市民女性的快意恩仇,泼辣世故。

她的心理、性格与命运的强烈冲突,使尤三姐的悲剧显示出不同于“金陵十二钗”的令人难忘的光彩,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和审美价值。

贾宝玉曾评价尤氏姐妹说:“……真真的一对尤物。

”贾府中的小厮兴儿也曾在评说林黛玉时言道:“面庞儿、身段儿和三姨不差什么”,由此看来,尤三姐的外貌、气质应与纤美的林黛玉相似。

作为一个审美客体,她首先具有了美的外形,她的美貌成为其整体悲剧形象不可缺少的部分,也是读者对这个人物形象感受的一部分。

试想,如果尤三姐不是这样一个绝色佳人,也许其悲剧形象所引起的悲剧效果要差得多,这种“美貌招祸”的记叙正和中国读者习惯的“红颜薄命”的审美心理相契合。

然而,《红楼梦》中的美人何其之多,而真正迷人的是她的性格之刚烈壮美。

一、尤三姐形象中的崇高美性格可以说是精神美的核心。

她性格中的刚烈奔放、敢笑敢骂集中在几个场面上:贾琏向尤氏姐妹献殷勤时,“那三姐儿却只是淡淡相对……”对荣国府中炙手可热的贾琏却只是一个“淡淡的”,足以证明尤三姐性格的卓然不群。

她痛骂贾珍和贾琏时,说:“……吃酒怕什么,咱们就吃!”、“拿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吃了半杯,揪过贾琏来就灌”,这样的动作、语言是贾府小姐万万做不出来的,也只有尤三姐这样带着几分泼妇气息的市井女子才会有如此的动作和语言;她“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着肥鹅又宰肥鸭。

或不称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子铰碎,撕一条,骂一句”;当她表明誓绝以往的荒唐行为时,她折簪为誓,从此,“又换了一个人似的”;当柳湘莲拒婚时,她“一面泪如雨下,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到再难扶!”。

尤三姐形象中的崇高美正是通过这一个个语言和动作的细节透露出来,使她的个性呈现独特的魅力。

可以说,尤三姐身上的这种“崇高(壮美)”与中国传统美学中的“和谐”、“致中和”、“温柔敦厚”的审美情趣是不相符合的,尤三姐形象中的壮美成分也许更符合西方悲剧中“崇高”的含义。

崇高的美,和优美相比较,博克在对崇高与美的判断中作出这样的判断:美感“以快感为基础”,而崇高感则是“以痛感为基础”。

[1]崇高是自然人化过程中的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中,美处于主、客体的矛盾激化状态中,是一种以力量和气势取胜的美,是一种动人心魄的美,又是一种具有强烈的伦理道德作用的伟大的美。

在崇高的矛盾激化状态中,审美主体的精神得到了高扬。

尤三姐的形象正符合了这一特征。

她的身上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充满了力量和气势的美。

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她一次又一次地被抛到被侮辱、被损害的位置。

这种巨大的矛盾激化,使她产生了一般女子所不能为之“为”。

如:痛骂二贾、折簪为誓、横剑自刎等。

特别是她的以死抗争,体现了一个个体生命对社会、对命运的最彻底的也是最后的反叛!在这个矛盾激化的状态发展过程中,尤三姐坚贞的、不畏强权的、不甘低下的、勇于追求幸福的精神得到了张扬。

这就是尤三姐形象中具有烈风雷雨一样的崇高之美的原因。

正如王国维所说“其人固氓庶之所共怜,其遇虽戾夫为之流涕”,即所谓壮美之情,即所谓“崇高”之情。

“后者(宏壮)则由一对象之形式越乎吾人知力所能驭之范围,……而过观其对象之形式,如自然中之高山、大川、烈风、雷雨,艺术中伟大之宫室,悲惨之雕刻像、历史画、戏曲小说等皆是也。

”[2]尤三姐之悲剧形象,给人的崇高感,犹如大自然中的波涛、瀑布、雷雨、烈风,让人紧张、怜悯、愉悦、惊叹、震撼,她的行为、她的道德观念,诉之于读者以道德心理的冲荡,[收稿日期]2001-11-16[作者简介]耿民霞(1972—),女,河北南和县人,毕业于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主要从事文学与美学研究.・43・从而让读者理解了这一形象,被其征服,并超越于这一形象之外,摆脱、克服和净化了自身的渺小、平庸,从中获得了巨大的、深遂的人生哲理,当然,也获得了憾人心灵的审美享受。

二、尤三姐形象中的悲剧美尤三姐形象中的悲剧美是最突出的。

在所谓正统的道德伦理上,她并不是一个清白的、完美的封建淑女,但她的悲剧不是缘于罪恶,而是由于社会的不公,由于人性的弱点。

首先,尤三姐的悲剧是“人性的毁灭”的悲剧,是人的本质力量在主客观条件限制下遭受失败和伤害的悲剧。

尤三姐悲剧的审美内核是灵魂的死亡,不能做人、永是罪人的绝望,人格被彻底毁灭的绝望。

尤三姐处于封建社会的下层,地位屈辱,其身份只是贾府的附庸,是贾珍的奴才和玩物,她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连同她的姐姐尤二姐的悲剧结局,她甚至也预感到了;但当她想要在柳湘莲身上寄托自由的、幸福的人生向望时,最后却发现,这不过是一个美丽的泡沫,与其屈辱地生活于世,不如以死来争取最后的自由!正如王江松所说:“当社会专制和僵化到不允许普通个人在生产活动和社会交往中发挥最底限度的个人主动性,不给个人提供最底限度选择的可能性时,对个人来说,至少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反抗!人不能选择自由地生时,至少可以选择壮烈地去死!这也正是自由和尊严的证明。

”[3]其次,尤三姐的悲剧带有历史的必然性,这就恩格斯所说的“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必然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的矛盾的冲突。

”尤三姐的悲剧是历史悲剧的原因也正在于此。

尤三姐和以她为代表的社会底层妇女要求追求自己的幸福、摆脱屈辱地位的愿望,在专制的、封建的、以男子为主体的社会里是不可能实现的,尽管这个要求是正当的,是符合历史的必然要求的。

这就是尤三姐的悲剧带给人们的历史感。

第三,尤三姐的悲剧也是人生中具有正面价值的事物被毁灭的悲剧,正如鲁迅所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在这一层含义里,尤三姐的悲剧代表着真、善、美的悲剧,她的人生的被破坏代表真、善、美的被破坏。

真、善、美是人类追求的最有价值的东西,而这种真、善、美却被以贾珍为代表的假、恶、丑所淹没,这就是历史与人生中正面价值被毁灭的悲剧。

也许曹雪芹在创造尤三姐的形象时,并无意运用“美丑对照原则”,但它实质上正符合了雨果的这一美学理论。

就像《巴黎圣母院》中爱丝美腊达无力摆脱命运的捉弄一样,尤三姐也无法从贾府的阴影中逃离。

在贾珍、贾琏这些丑恶形象旁的尤三姐,犹如出淤泥的莲花一样,让读者感到倍加震惊,也倍加珍惜,尤三姐的形象也因此更加鲜明生动。

“丑就在美旁边,畸形靠近优美,粗俗藏在崇高背后,恶与善并存,黑暗与光明相共”,这是雨果浪漫主义的核心,在对照中突出美的事物。

如果说在《巴黎圣母院》中爱丝美腊达的容貌之美与卡西莫多的容貌之丑相对照,卡西莫多的心灵之美与主教的心灵之丑相对照的话,那么在《红楼梦》中,尤三姐的精神之美正与贾府主子的心灵之丑和贪婪的色相相对照。

尤三姐的悲剧,最积极的审美效果,就是使读者能够正视人生和社会的负面、阴暗面,使读者认识人生和社会的严峻,面对“命运之神”的挑战。

她的悲剧固然使人哀叹,但这是一种理性的哀叹,她的悲剧让读者去思索,去变得成熟,在更深层次上去思考人生、思考社会、思考人性,从而使自己的人性变得更加完整,更加深刻。

所以说,悲剧引起人们的怜悯和净化,能使人们的情感和精神得到陶冶和升华。

三、尤三姐形象中的“眩惑”美尤三姐的形象给予读者的审美感受中最特别的在于她的“眩惑”之美。

“眩惑”这个词取于中国古代典籍《国语・周语》之《单穆公谏铸大钟》曰:“……若视听不和,而震眩,则味入不精,不精则气佚,气佚则不和。

于是乎有狂悖之言,有眩惑之明。

”在王国维的审美形态系统中,他对眩惑的解释是这样的:眩惑是指“以媚美眩耀之象迷惑刺激感官”,“眩惑之乐”,亦即感官快感而非精神美感。

所谓“眩惑”之本质,一言以蔽之,即以直露铺张的手法,作感性描写以刺激官能欲望的东西。

[4]因此,他对眩惑之美是持否定性态度的。

他说:“吾人欲以眩惑之快乐医人世之苦痛,是欲航断港而至海,入幽谷而求明,岂徒无益,而又增之。

”[5]应该说,这种眩惑之美是与崇高、优美、悲剧不同层面上的美,甚至,这种“眩惑美”可能脱离了我们所提倡的审美纯粹性和趣味高雅性,但它实际上是的确存在的。

“这三姐索性卸了妆饰,脱了大衣服,松松挽了个鬏,身上只穿着大红袄儿,半掩半开,故意露出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鲜艳夺目;忽起忽坐,忽喜忽嗔,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就和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发显得柳眉笼翠,檀口含丹;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几杯酒,越发横波入鬃,转盼流光……”如此形象的尤三姐,的确有一种夺人心目的“眩惑之美”。

曹雪芹的本意,尤三姐原来确实与贾珍有“淫奔”之举,但尤三姐的这种放荡、这种迷醉,应是狂欢之中藏着深深的悲哀吧,应是放荡中蕴含着无尽的痛苦吧。

“三姐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村俗流言,洒落一阵,由着性儿拿他兄弟两个嘲笑取乐”,这种“轻狂豪爽,目中无人”的背后,正是她在掩盖最深、最痛的伤口吧,在这种看似狂欢的迷乱中,她在发泄着不能为人道的痛苦和愤怒。

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狄俄尼索斯一样。

他是一位桀骜不驯、刚毅顽强的英雄,发明种植葡萄和酿制葡萄酒,于是被称为“酒神”。

为了躲避天后的迫害,踏上飘泊之路。

一路上高歌狂舞,举杯弄盏,随心所欲,放荡不羁。

流浪倒・53・耿民霞:试论尤三姐艺术形象的审美内涵给他带来了无限的快意、陶醉和狂迷。

酒神祭时,人们像狄俄尼索斯为躲避天后而带着人马飘泊一样,狂歌乱舞,装神弄鬼,放纵性欲,烂醉如泥,在地上打滚。

这是对人生的自弃状态,而个人又感到自身的存在,得到了同本体世界融合的体验。

这既是个体的毁灭,又是个体生命意志的高扬和创造。

[6]这就是尼采哲学的酒神精神。

尤三姐的“眩惑之美”正和“酒神精神”有契合之处。

她的狂迷、她的不羁,既是对人生自我的放弃,也是对贾府丑恶行为的躲避和憎恨吧!这也是她在生活的重压之下,无处寻找人生依靠,无处找到精神家园的必然之举。

由此看来,她的“眩惑之美”不仅让读者感到目眩神迷的魅力,惘然自失的感受,更让人感到有一种有情无处诉而怆然涕下的悲剧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