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再复谈读书、哲学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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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再复:让学问与心灵紧密连接
他说,中国的“根”是文化。
但当下中国,人们的神经正在被金钱、权力、功名所抓住,一些人身上呈现的是民族劣根性的文化
作为享誉海内外的著名学者、作家,刘再复先生日前在国内正式出版《刘再复作品八部》。
一时影响甚盛。
他曾担任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文学评论》主编、中国作协理事等职,著述等身,在文坛举足轻重。
出国后,他遍历天下,出任多所大学客座教授。
日前,应邀回国参加其母校厦门大学校庆时,这位去国多年的学者,接受了本报独家专访。
追求的是,更能生活在心灵之中
华商报:您身兼学者与作家,平时角色如何转换?您认为对自己人生状态起巨大调整作用的,“首先是中外经典文学家,然后才是哲人学者”,为何“厚此薄彼”?喜欢哪些经典作品?
刘再复:一般地说,学者是用头脑工作,作家则用心灵乃至全生命写作。
出国之后,我追求的人生状态之一是让学问与生命紧密衔接,也可以说是让学问与心灵紧密连接。
一旦连接了,转换角色就不太困难。
例如,上午我可以写《红楼梦悟》、《双典批判》,晚上我又可以写散文或散文诗,都是生命与心灵的需求。
出国之前,我不是这种状态,那时,主要的生命力必须投放到构筑学术专著上。
写作散文诗只是精神生活的“边角料”,常常只能偷闲而作,周末自己躲到居所附近的龙潭湖公园写一写。
尽管是“边角料”,但还是使自己放松一些。
每写一首散文诗,便是一次自己对自己的呼唤。
呼唤自己不要忘记本真角色,不要忘记自己是来自穷乡僻壤的赤条条的农家子,不要被愈来愈沉重的世俗角色所压垮、所变质。
我首先阅读中外文学家然后再阅读中外哲学家,除了文学职业的要求之外,也是因为在文学中,我更能保持自己生命的本真角色,更能生活在心灵之中,而不是生活在头脑之中,或者说,更能生活在情感之中,而不是生活在逻辑之中。
我对哲学和文学经典都喜欢,而最喜欢的是富有哲学意味的文学经典,例如希腊悲剧、
索福克勒斯所著的《俄狄浦斯王》、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亚的《麦克白》、歌德的《浮士德》、雨果的《悲惨世界》、托尔斯泰的《复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卡夫卡的《审判》、贝克特的《等待戈多》、曹雪芹的《红楼梦》等等。
感慨的是,保持了天真天籁
华商报:海外漂流期间之诸般心境,此刻回望,最深之苦乐何在?您称是歌德和陶渊明这两位诗人给了您力量,原因何在?据称您正尝试做“中国血统的世界公民”,难吗?
刘再复:在海外漂流,写了整整十部《漂流手记》,全部感慨都已记录在其
中了。
这些年,可以说是心事浩茫,思绪无数,保持了天真天籁。
最为痛苦的是出国之初(我称作第二人生之初)的极端孤独感,丢失祖国、丢失故乡、丢失故人的极端孤独感。
不过我后来战胜了孤独感,现在倒有一种“享受孤独”的自在感。
另一种痛苦是我毕竟生活在英语世界中,无论我怎么用功学习英语,总是不能直接进入西方当下的精神世界,不能直接与西方学者作深层的精神交流,所以,我只能生活在自己构筑的象牙之塔中,还得靠中文(翻译著作)与西方的伟大灵魂对话。
在此状态中,歌德给了我不断进取的积极状态,陶渊明则给了我耐得住“寂寞”也耐得住“清贫”的平静状态。
我自称人生已进入“世界公民”的第三阶段(第一人生是中国学生学人,第二人生是漂泊者,第三人生是世界公民),实际上是很难的事,尤其是作为“世俗角色”更难,因此,我只能首先在“本真角色”即首先在精神角色上实现,也就是说,在精神角色上,我的一切文字工作均超越国界,努力体现终极关怀,为全人类服务。
而在世俗角色上,我仍然守持我的中国护照。
我称中国护照是我的“最后一片国土”,我的文化心理和民族情感让我放不下这片国土。
坚守的是,要从“根”上爱中国
华商报:前不久您的母校厦门大学校庆时,您称,无论走遍天涯海角,都守持一个信念:要从“根”上爱中国,而“根”就是文化,特别是文化之魂,不是文化之形。
当下文化诸象纷繁,人们如何才能真正抓住“文化之魂”?
刘再复:文化在哪里?年轻时我有个误解,以为文化就在书本里,就在图书馆里,其实不对。
现在才明白,文化在人身上,尤其在活人身上。
孔子身上凝聚着一种大文化,老子、庄子身上,曹雪芹身上都凝聚着大文化,而活人身上,我们每个人身上也都呈现出文化,包括文化心态、文化心理、文化趣味、文化境界、文化质量等等。
文化之魂,在西方可解释为上帝,而在中国,文化之魂,则是人的心灵、人的生命,也就是对于人的关怀和对于人的提升。
李泽厚先生和我格外敬爱鲁迅,便是觉得鲁迅抓住了中国文化之魂,即抓住了那些有益于中国人生存、温饱、发展的精华,而排斥、批判那些阻碍中国人进步和提升的伪形文化。
当下中国,人们的神经正在被金钱、权力、功名所抓住,很多人身上所呈现的文化往往不是本真文化,不是原形文化,而是鲁迅所批判的变形文化,即呈现民族劣根性的文化。
鲁迅说,中国人好虚荣,听到某绅士有田三百亩,佩服得不得了。
现在许多中国人,听说某人拥有财富三十亿,更是佩服得不得了,价值观很有问题,这就是呈现在当下人们身上的文化。
“魂”的深处“出问题”了!有些学者作家艺术家,作品连篇,名声很大,骨子里却全是功利心、功名心、市侩心,“形”很耀眼,“魂”却有病症,甚至可以说是有绝症。
这说明他们只抓住文化之形,观众及市场的盲目叫好,也只是抓住文化之“形”。
当下(21世纪初期),无论中国还是整个世界,是有史以来人类精神境界最低的时代之一。
可贵的是,看破之后仍回到大地
华商报:巨人鲁迅,无可比拟,您认为鲁迅“其生命整体是个巨大的矛盾体,
其生命场是个巨大的张力场”,对这位文化英雄,今人应如何解读?
刘再复:有矛盾,有彷徨,才有生命深度与思想深度。
有张力场,才有哲学场。
问题是人总不能老是生活在彷徨中,彷徨之后还得有所选择,还得有清醒意识和心灵方向。
鲁迅的伟大,就在于他彷徨之后又站立于大地,战斗于人间,仍然选
择了积极地生活、积极地奋斗。
最近我和李泽厚先生又作了一次关于鲁迅的对话(已选入中信出版社即将出版的《鲁迅论》中)。
李先生曾用“提倡启蒙、超越启蒙”八个字来概括鲁迅的一生。
超越启蒙意味着超越现实问题而进入人生存在意义的形上思索,包括“看破”的意思。
但我们要学习的,正是鲁迅的可贵之处,他看破了之后仍然回到大地,仍然拥抱人间,也就是在提倡启蒙、超越启蒙之后又回到救亡与启蒙。
这是由俗返真、又由真返俗的过程,很不容易做到,所以我们才会觉得他带有英雄性。
像我这样的人就很难抵达他的境界。
华商报:您认为《红楼梦》是“全体学人共享之精神空间”,对它,您用了“悟”的方法,而关于今人如何与经典相晤对,共享此类经典之精神空间,有何建议?
刘再复:之所以用“悟证”取代“考证”与“论证”,用佛学语言表述,乃是打破“法执”,这首先是一种“自我解放”。
我不把《红楼梦》作为研究对象,而是“生命体认”对象,也是打破“法执”,也是一种“自我解放”。
文章是人作的。
我们在写文章的时候,文章也在写我们,即也在制约我们、主宰我们,此时,我们不能把自由交给文章。
我阅读、崇仰《红楼梦》,但不能把自由交给《红楼梦》。
去年我在香港岭南大学讲解一部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我认为至少有四十种读法,比如可以从隐逸文化、民间文化角度去读,也可以从自然文化(道家文化)或感悟文化(禅宗文化)角度去读,还可以从历史学、人类学、神话、寓言,乃至语言流、音乐感、怀疑主义、神秘主义等等角度去读。
读《红楼梦》,享受这一公共空间,首先也得自我解放一下,然后再选择自己喜爱的方式切入,不妨设想几种、几十种乃至几百种方法切入。
有“选择”才有“自己”。
存在,乃是选择自己的可能性。
提醒的是,诗人作家莫恋“虚妄角色”
华商报:您认为如何才能真正实现“学术自由与学术尊严”?面对纷繁复杂的社会问题,您认为文化如何作用?您力倡“读社会大书”,在西方这些年,相信有了一些思考与比较,“读后感”如何?
刘再复:对于学术自由与学术尊严,出国之前,我求诸外,即向社会要自由要尊严;出国之后,我则求诸内,即向自己要自由要尊严。
在此,我要很明确地说,
自由与尊严不是他人给的,而是自己给的。
自由不是一种概念,而是一种觉悟,它就在你身上,就看你能不能悟到、意识到、把握到。
你没有“觉”到,“悟”到,你就没有自由。
没有能力,就没有自由;没有自觉,就没有真理。
例如,我作演讲时,我如果想表演一番,想迎合听众口味,甚至想哗众取宠,那我就把自由交给了他人,交给了听众,只有当我意识到演讲时我自己还是自己,该说的话就说,不愿意说的话就不说,仍然保持一颗平常心,这才有自己的自由与尊严。
也许明白了求诸自己是根本,所以,你说的“纷繁复杂的社会问题”对于我来说,也只是一堵供给“面壁”悟道用的墙壁。
我只是对它思索,并不介入。
我认为文
学家应当关心社会,但不必介入社会、干预社会,更不必介入政治与干预政治。
纷繁复杂的社会问题不是文学所能解决的。
诗人作家不要充当解决社会问题的虚妄角色,诸如“救世主”、“时代鼓手”、“大众代言人”等角色。
出国之后,我周游了三十个国家,初步读了“世界”这部大书,以后还要继续读。
读了这部书,眼界打开了。
一方面觉得这世界真大真美;另一方面觉得自己原来知道得很少,无知渺小得多,自己对于世界并不那么重要。
我在米开朗基罗、达·芬奇等艺术巅峰面前,在罗浮宫的数万件珍品面前,在莎士比亚故居面前,都有“自己并不重要”的感觉。
从自然角度上说,世界由欧亚板块、美洲板块、非洲板块、澳洲板块等组成;从文化上说,地球由资本主义文化板块、社会主义文化板块、封建主义(贵族、地主)文化板块等组成。
读了世界这部大书,才觉得各种板块都有长处短处,可以并置并存。
重要的是以谦虚、开放、包容的心态,吸取各板块的长处,扬弃其短处,各自自我完善,共同维护世界和平和睦。
要懂的是,自己是自己的救星
华商报:您曾说朋友李泽厚是读多写少,您自己关于阅读与写作的时间分配是个什么比例?看过您的求学经历,基本是靠自学,您对当代学人、读书人有何建议?
刘再复:我的写作时间比李泽厚先生多,写作与阅读的时间比例大约是四比
六。
今年农历九月,我将满七十岁。
此后的十年,比例将调整为二比八,甚至一比九。
我的确主要是靠自学。
学了禅宗之后,更觉悟到自学乃是自明、自度、自立的唯一途径,别无他径。
自己乃是自己的救星,别无其他救星。
我没有什么建议,只想说,读书最重要的态度,是对自己要真诚,是为自己读,不是为他人读,即不是为了在他人面前炫耀自己的知识和学问。
所以读书不在于读多,关键是在于读通。
拥抱书本后要穿透书本,掌握书本中的“书眼”、“文眼”,明心见性,击中要害。
这是我的“中医点穴法”,读书要点出书本的“穴位”。
这样,就构成一个完整的“ 拥抱书本→穿透书本→提升书本”的过程。
我想说,我没有力量“改造世界”,也没有改变世界的妄念,但我有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精神,即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
华商报:您的《人论二十五种》,几乎写尽人之荒谬病态,于最末一章自称“缝隙人”,时下距此书首印已近20年,现在如何自我定位,还是“缝隙人”吗?
刘再复:现在我仍然是“缝隙人”,而且可能是永远的“缝隙人”。
我将继续生活在中西文化、古今文化的缝隙中,也将继续生活在文学与哲学、神性与理性的缝隙中,不过,我将逐步超越二者的冲突,用中道智慧来驾驭冲突的双方。
我对人对人性确实有一种敏感,我能嗅到人的“心灵”的味道。
本报记者王锋
人物春秋
刘再复,著名的文学理论家和作家、思想家。
他说,他觉得有时候自己就像一只飞鸟,不停地飞来飞去,最后落脚到对真善美永恒和不屈不挠的追求,对美的信仰,对文学的信仰。
刘再复1941年生于福建南安,1963年毕业于厦门大学中文系,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文学研究所所长、中国作家协会理事。
后旅居美国,先后在芝加哥大学、斯德哥尔摩大学、科罗拉多大学任教,现任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荣誉
教授。
著作有《性格组合论》、《文学的反思》、《论中国文学》、《鲁迅传》、《传统与中国人》、《人论二十五种》、《读沧海》、《漂流手记》(十卷)、《红楼四书》(四卷)等四十几部学术论著和散文集。
作品已译为英、韩、日、法、德等多种文字出版。
刘再复在此书中首次以访谈的形式较为系统地叙述自己的人生经历,涵盖其幼时的成长奋斗历程,对亲情、友情、师生情以及爱情等的畅谈,这不仅是刘先生人生历程的再现,也是其精神、心灵的自传。
在本书中,刘再复以坦荡荡的心怀、沉重的文字,描述了二十五种中国人,写尽人性的荒谬和病态。
着墨之处虽有人性之丑,刘再复在深切的爱中把自己审丑的角度和深入的分析结果,奉献给干净的孩子和尚未被社会污染的纯洁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