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外红梅开

那是千年前的一个午后。

金色的夕阳洒在长安城朱红的宫墙上，如同大片盛开的桃花而她初见他，街道上车水马龙，小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青楼的女子们画着浓艳的妆容，挥舞着宽大的衣袖召唤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一朝春尽红颜老，门前冷落鞍马稀，这是烟花女子大多数的结局，哪怕是身不由己。

平康里，她家所在的那条小巷，就在这些青楼后面。

他是从几个好友那里听到了她神童的名声，素来才高气傲的他，她和一个靠着给附近青楼娼家作些针线和浆洗的活儿来勉强维持生活的母亲挤在一间破旧低矮，阴冷潮湿的小屋里，可是物质的缺乏却丝毫掩不住她的灵气，那一双如宝石一样明亮的眼睛透露出淡淡的防备，清瘦的脸颊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傲气。

那是一种属于才女特有的傲气。

他的心忽然一紧，只觉得被人狠狠的刎了一刀。

他向她委婉的解释了自己的来意，然后请她赋诗一首，想到来时正是柳絮拂面，于是轻轻提笔写下“江边柳”三字，她看了看，略加思索，接着写到：“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然后双手捧着递给他。

眼里带着一丝期待的神色。

他大惊，反复吟诵着诗句，只觉得这诗不论是遣词用语，平仄音韵，还是意境诗情，都属难得一见的上乘之作，面前这个小女孩的才华之高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

这是她们的初见，这一年，她八岁，他四十五岁，他是名满天下的花间派词人，她是初露锋芒的寒门女孩，这一天，她只觉得空气里都弥漫着胡麻饼的香甜味。

自此，他经常出入她家，为她指点诗作，他唤她幼薇，声音轻柔的仿佛扬州三月的春风，让人心醉，她们之间，似父女，似朋友，似师生，可是时间慢慢的流逝着，也多了另一些莫名的情愫，这些情愫也如同藤蔓一样在他们之间偷偷的生长起来。

他也许不知道，也许装作不知道。

不久之后，他远去湖北襄阳，作了任刺史徐简的幕僚，在他离开的这段日子里她越发觉得时光难熬，那点最初处于萌芽状态的情愫也开始疯狂生长起来，她最终忍不住给他写了一封信，用最隽秀的小字，最精美花笺，带着一丝羞涩，一份热烈，还有一份浓浓的相思，信很短，只是有聊聊的几行诗。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她把所有的情意，所有不能言说的情愫都付诸于笔端，用最缠绵的词语书写着最灼热的思念。

她唤他飞卿，和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唤自己的情郎一般。

他是钟灵毓秀的才子有怎会看不出她信中的情意？只是他不能接受，也不忍接受。

她，正是豆蔻年华，如同含苞待放的花蕾，而他却已年近五十，白发苍苍，是一株枯萎的老树，一株没有生机的枯树有什么理由要求艳丽的鲜花来遮盖自己残破的躯体呢？于是他装作不知道，任凭这封信消失在岁月里。

唐懿宗咸通元年，他回到了长安，想趁新皇初立之际在仕途上找到新的发展。

在二人同游崇祯观时她在墙上见到待新科进士的在题诗，在众人题完后，她也满怀感慨地悄悄题下一首七绝：“云峰满月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才华丝毫不逊色于众人。

他是通过这首诗认识到她的，他叫李亿，一个年轻的文人士子，平淡无奇的名字，却也是那个时代大多数女子痴迷的类型。

风华正茂，才华横溢。

好心的他出于对她前途的考虑，撮合了李亿和她。

这一年，她十四岁，是他们相识的第六年。

在繁花如锦的阳春三月，一乘花轿把盛妆的她迎进了李亿为她在林亭置下的一栋别墅中，她成为了李亿的一名小妾。

和所有才子佳人的剧本一般，二人也曾有过一段金童玉女的段心醉时光，奈何好景不长，从江陵赶来的李亿正妻裴氏得知她的存在后大为恼火，对她一段毒打后又让李亿赏了她一纸休书，将她逐出家门。

此时他和李亿成婚不过三月，或许是贪恋着她的美色，或许是对她还有几分情意，此时的李亿表面上虽和她一刀两段，暗地里却派人在曲江一带找到一处避静的道观——咸宜观，出资予以修葺，又捐出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香油钱，然后把她悄悄送进观中，对她发誓道：“暂时隐忍一下，必有重逢之日！”她在观中一住就是三年，日日与青灯为伴，把对李亿的所有思念都写成一首首诗歌，让后任它们随水流去，只盼李亿能见到一
二，她以为她是可以等到他和她的未来的。

可是三年过去了，她等到的却是李亿携妻远赴扬州为官的消息，原来所有的山盟海誓都是不过是镜花水月，所有的郎才女貌都只不过是风流才子的一个借口。

她，终究还是被抛弃了，三年的守候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梦。

在一个下着细雨，梧桐叶落满小院的深秋夜晚，她一个人在冷冷清清的道观里伴着青灯写下了那首传诵千古的《赠邻女》：“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是啊，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人皆负她，她又何必苦苦挣扎？不若就此沉沦，醉生梦死。

自此她换下青涩稚嫩的少女形象，化作千娇百媚的美娇娘在长安城内艳帜大开，和文人墨客品茶论道，煮酒谈心；兴致所至，游山玩水，好不开心；遇有英俊可意者，就留宿观中，巫山云雨。

他叹息着，观望着，却无可奈何。

一个叫陈韪乐师也成了她的入幕之宾，只是不想她一次外出，这个乐师竟和自己的侍女，一个名叫绿翘的娇媚女子走到了一起，得知真相后的她大怒，狠狠责打了绿翘，不料却被对方侮辱指责，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任人拜服于自己石榴裙下的她如何能忍？于是失手掐死了绿翘，然后趁着夜深人静之时将她埋葬在后院的紫藤架下。

只可惜，若有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那时正值蝉鸣蛙叫的夏日，一日有两位新客来访，一客人下腹胀极，忙到紫藤花下小便，却见有一大群苍蝇聚集在花下浮土上，驱赶开后又复聚过来。

客人心中生疑，回家后告诉了作衙役的哥哥。

官衙派人挖出了绿翘尸体。

她无法抵赖，也不屑抵赖，对自己所作所为供认不讳，最终别判处斩首之刑。

站上囚车，押赴刑场的那一刻，她的心情是平静的，她不怕痛，不怕死，以为她的心早已死去了，这一生，她爱的男人不敢爱她，爱他的男人却最终抛弃了她，她早已生无所恋。

她环顾着四周人群的指指点点，却不见他的踪迹，是啊，他已经在七年前就离开了，只是不知他离开的时候是否还记得自己呢？她想起了她们初见的时候，那个弥漫着胡麻饼香甜味的午后，他轻轻的唤她幼薇，声音温柔的像拂过面颊的桃花雨。

可是，她知道，她是回不到过去的。

还好，她们马上就可以团圆了，想到这儿，她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

午后的阳光静静的撒到她的脸上，憔悴的面容安静如睡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