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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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刺点:意义在文本断裂处产生
摘要:诗歌的刺点往往出现于文本风格断裂之处,给人带来强烈冲击,具有独特意味或深度批判,要求读者积极参与思考。刺点在诗歌中的两种呈现及其意义分别为:突兀构成刺点,引发思索;对立构成刺点,悲怆油然而生。泛艺术化语境、文本中的裂缝和现代诗人繁复的生命体验等共同为刺点提供了存在的可能。
一、展面与刺点
有些艺术品能在瞬间带给观看者强烈的冲击,罗兰·巴特在他的最后一部著作《明室》中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看到一件东西立即产生情感,或喜爱,或反感,或生怀旧之情,或者感到惬意,这种意向我们能够抓得住吗?”[1]32显然很难。巴特谈论的是摄影,他在强调情感重要的同时,暗示了情感的难以言说而又不得不言说的状态。形式论者巴特在艺术情感之外,看到了更为重要的东西,他描绘了一张反映尼加拉瓜起义的照片:破败的大街上有两个带着钢盔巡逻的大兵,远处是两个过路的修女。这张照片几乎没有什么感人之处,却展示了它的独特性,“它同时显现了两种毫无关联的要素,这两种要素不属于同一世界,是不同质的(但也不必一定要到形成对照的程度):大兵和修女。”艺术品中的对立物即构成它的两种不同质的要素,它们往往凸显冲突、不和谐的情绪。翟永明的《女人》组诗中有一首《独白》,[2]抒写的就是这种二元性:因为有你,我诞生,我容纳整个世界,我炫目,而且最为关键的是:“我是最温柔最懂事的女人/看穿一切却愿分担一切”,这是《独白》的意义层面之一。其第一节诗如下:
我,一个狂想,充满深渊的魅力
偶然被你诞生。泥土和天空
二者合一,你把我叫做女人
并强化了我的身体
“诞生”在诗中是一个核心词语,自身包含被动意味,通常不用在被动结构中,这里的“被你诞生”颇有意味,我出场的依赖和附着依稀可见。联系当下网络热词“被XX”传递的无奈情绪,以及诗句中的修饰语“偶然”,这个生命以一种荒谬的微不足道和逆来顺受被书写。命名和身体的生长也来自你,你塑造了怎样的一个身体呢?“我是软得像水的白色羽毛体/你把我捧在手上,我就容纳这个世界”。一个轻飘飘的身体,或许有一个空荡荡的灵魂,如果你肯做我温馨的港湾,我心里就有了一整个世界。这一层面的意思继续往前走,达到顶点时,女人甘愿分担一切。
问题在于:女人会有皆大欢喜的结局吗?
以心为界,我想握住你的手
但在你的面前我的姿态就是一种惨败
当我企图平等地和你站在一起,发现等待我的是惨败的结局。从这时起,诗意已经开始向另一个层面过度,至少我走出混沌状态,摆脱了令人窒息的甜蜜幻象,并意识到自己的姿态。《独白》的这一个层面既是文本的断裂:我没有苟且,我也不柔弱,我有我自己的方式,“以最仇恨的柔情蜜意贯注你全身”。简单地说“最温柔最懂事”和“最仇恨”构成了女人的两种特征,第一种特征构成全诗的第一个层面,从篇幅上看也是主要的层面;而第二种特征构成的第二个层面则以标出的方式锐化了诗意。
对于上文提到的二元性,巴特用两个拉丁词表示:STUDIUM和PUNCTUM,赵毅衡分别译为:展面和刺点。[①]展面“属于‘中间’情感,不好不坏,属于那种差不多是严格地教育出来的情感。”[1]40展面的艺术保持了传统的延续性,带来的情感冲击在意料之中,不管是高兴、沮丧、激动还是别的什么,都不会让人特别难以接受,它所传达的意义一般是可以被理解的。于坚的《阳光下的棕榈树》在人与物对等和谐的情绪里,呈现世界与诗人的相遇关系:“那时我看不见棕榈树我只看见一群手指/修长的手指希腊式的手指/抚摩我/使我的
灵魂像阳光一样上升”[3]37。在这里棕榈树不是被关照的对象,不是抒情所指向的客体,甚至不是树,惟有如此,诗人才得以抵达常人所无法企及的精神世界。这首诗在平淡中包孕着无限的深刻和感人至深的力量,读者通过凝神领会,可以悟到诗中不完全敞亮的内容。
刺点“有刺伤、小孔、小斑点、小伤口的意思,还有被针扎了一下的意思。”它是“一种偶然的东西,正是这种偶然的东西刺痛了我(也伤害了我,使我痛苦)。”[1]41不同于展面,刺点表现出至少三方面的特征:
第一,带来异常强烈的冲击。这种冲击是出乎意料的,没有铺垫,缺乏逻辑,是任何一种正规训练都难以达到的。第二,产生于常规断裂的地方。刺点的艺术不是无可挑剔、浑然一体的艺术,它或者挑战惯常的知识、思路和理解,或者有意搅乱“匀质化汤料”(Homogenizing Soup)[②],突破展面的常规展示。第三,隐藏着深层的意蕴,有时难以破解。多数刺点在带来冲击和挑战的同时,裹挟着独特的意味或深度批判,由于某种限制,这些意味或批判有时不被理解,但它们鼓励读者积极参与思考,渴望与其对话。保尔·艾吕雅的《为了在这里生活》,围绕“火”的意象,抒写我为生活付出的努力、热情和激情。全诗第一行“蓝天撇下了我,我点起一堆火”,我和火相依为命的意味被点燃,接下来三行诗以重复的形式展现了火对我生活的至关重要;同时“白天给予我的一切我都给了火”,到此为止诗意连贯而和谐,但最后一节诗凸显了一种撕裂:
我只听见火焰噼啪的声音,
闻到它的芬芳,感到它的温暖;
我象一条小船在深闭的水面下沉,
我象个死人,只有孑然一身。[4]150
尽管火的意象满载热情、活力、毁灭、死亡等多重含义,但这首诗在最后两行之前,没有给读者任何悲剧的暗示,噼啪作响的火焰带给“我”的一定是芬芳和温暖。最后两行很突然很残酷地打破了欢快的局面,刺点就在这里,这一种断裂的背后暗藏深意:从火到水,水深火热之中,火不真的是我的朋友,水也不是,我活着却像个死人,此谓“这里的生活”。1918年的诗人面对生活茫然无措、无限纠结的状
态投射在诗中,刺点对微妙复杂情绪的传递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明室》之外,巴特晚年的其它著作也流露出和刺点类似的表达,集中在《文之悦》和《S/Z》两书中。《文之悦》一书中巴特把自己称为过时的主体、撕裂两次的主体和双重反常的主体,他以这样的主体姿态把文区分为两类:悦的文和醉的文。“悦的文:欣快得以满足、充注、引发的文;源自文化而不是与之背离的文,和阅读的适意经验密不可分的文。醉的文:置于迷失(perte)之境的文,令人不适的文(或许已至某种厌烦的地步),动摇了读者之历史、文化、心理定势,凿松了他的趣味、价值观、记忆的坚牢,它与语言的关系处于危机点上。”
[5]18“悦的文”具备一种合适的欣快,和文化、阅读经验关系密切而且和谐融洽,展面的艺术大致属于这种文;而“醉的文”则类似于刺点文本,它迥异于读者阅读积淀中的经验积累,巨大的鸿沟呈现在读者和文本之间,一切传统都不再适应这里。巴特的另一组概念“能引人写作之文”与“能引人阅读之文”,通常也称为“作者的文本”与“读者的文本”,或者“可写的文本”与“可读的文本”,出自《S/Z》一书。他指出“能引人写作之文”是我们的价值所在,“因为文学工作(将文学看作工作)的目的,在令读者做文的生产者,而非消费者。”
[6]56“做文的生产者”意指读者对文学的主动参与,乃至赋予文学新的生命,而不是单纯地接受。能引人写作之文“是罕遇之至的:在某些边缘性的作品中,偶一露面,倏忽已逝,躲躲闪闪地呈现”[6]61。多种不确定性因素的存在,以及巴特对文本复数性和开放度的强调,使得他对这一概念的解释颇为玄妙。这类文玄之又玄,对它的解释也就有了相对应的独特要求,巴特强调“摒弃一切不偏不倚,展呈复数性的存在,而不是合理、可信乃至可能的存在”[6]63。解释合理与否,可信与否,可能与否都不再重要,因为纯粹复数的文“消去中心与统一性,无等级,无顺序。”[③]能引人写作之文关涉到读者的参与互动、文本的复数性、对固定解释模式的抛弃等,这和刺点文本以及对刺点文本的阅读相似。
二、刺点在诗歌中的两种呈现及其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