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与传统文化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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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国可亡史不可亡:
传统史学的文化功能
近代学者章太炎有言“:国之有史久远,则亡灭必难。
历史的延续与否同国家的兴亡紧紧地联系起来,章太炎不是第
一人,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人。远的暂且不说,就近代来看,在
章太炎之前就有龚自珍的“尊史”呐喊;与章氏同时,又有刘
师培“史权”的申论;在章氏之后,更有钱穆“断断无一国之
人相率鄙弃其一国之史,而其国其族犹可以长存于天地之间
者”的论断。把历史知识的价值,提到如此的高度,这在世
界文明史上恐怕还是绝无仅有的。
当然,最能反映中国人这种历史价值观念的,还是“国可
亡史不可亡(灭)”这一代代相承的命题。如果说“殷鉴”和
“资治”是对史学的社会政治功能的强调;那么,这一命题则
超越了史学的政治功利性和实用性,重在对史学内在价值的发
挥和文化功能的拓展。因此,探讨这一命题的形成和发展过
程,分析其对中国传统史学理论与实践的影响,无疑是史学与
中国传统文化关系问题研究中的一个重要课题。
一个根深蒂固的史学观念
从现有的材料来看,“国可亡史不可亡”这个命题,是在
章太炎:《太炎别录》。
钱穆:《国史大纲引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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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元之际,才正式提出来的。蒙元灭金后不久,“于书无所不
读”的著名儒臣刘秉忠,就建议元世祖撰修《金史》。他说:
“国灭史存,古之常道。宜撰修《金史》,令一代君臣事业不坠
于后世,甚有励也。” 不久,学者王鄂又一次建议元朝当局修
撰《金史》和《辽史》。在一份奏折中,他写道:“古有可亡
之国,无可亡之史。兼前代史纂,必代兴者与修。盖是非予
夺,待后世而可公故也。” 年,元军攻克南宋都城临安,
指挥攻城的元军统帅董文炳告诫前往受降的翰林学士李槃:
“国可灭,史不可没。宋十六主,有天下三百余年,其太史所
记俱在史馆,宜悉收以备典礼。” 差不多同时提出“国亡史
存”这个问题的三人中,一个是文臣,一个是武将,另一个则
是纯粹的学者。因此,这一观念可以说是当时人们的一种共同
见解。
“国可亡史不可亡”这个命题的正式提出,虽然晚至宋元
之际,但是就像刘秉忠所说的那样,“国灭史存,古之常道”,
既是“古之常道”,则说明这一观念在理论上渊源有自,绝非
一时一地的产物。仔细推究起来,这一命题与一对相辅相承的
古代历史观念和史学观念渊源互接。
首先,从历史的观念上来说,从很早的时代起,中国人就
知道历史是一个前后相继、绵延不绝的过程,“古”与“今”,
“来”与“往”,只是时间
坐标上的相对划分,而这一划分之所
①《元史刘秉忠传》。
②王恽:《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八十九。
③《元史董文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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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有意义,就在于它揭示了过去与现在内在关联、过去对于现
在的价值以及现在对于将来的价值。所以,《论语为政》记
孔子论三代因革时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
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在孔子
这里,夏、殷都是已经成为历史的“过去”,周是“现在”的
代称,而“百世”则指代未来。也就是说,在孔子看来,现在
与未来,都不是毫无凭籍的空穴来风,在时间的坐标上已经消
逝的过去,并没有因历史时间的一去不可复返而化为乌有;相
反,现在就是对过去的“损益”,而未来则是对现在的“损
益”,人类就是在这种“损益”的过程之中而发展起来的。因
此,只有“ 藏往”,才能“ 知来”。《易系辞》说:“神以知
来,智以藏往。”所谓“藏往”即是要保存历史的资料。注意
保存历史资料,总结历史经验,才能达到“神”的境界,才有
可能“神以知来” 对未来的准确把握。相反,如果缺乏对
过往历史资料的保存,使过去的一切化为乌有,便无法作出判
断。所以《论语八佾》记载孔子之言说:“夏礼吾能言之,
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
则吾能征之矣。”既然“藏往”的“文献”才是后人作出判断
的唯一依据,因此,及时记述、不使历史中断或空白,便显得
异常重要了。
其次,与这一古老的历史观念相联系,中国从很早的时代
起便有着及时修史的史学观念。《史记太史公自叙》中所记
司马谈、司马迁父子的言论,可以说是对这一观念最系统、最
详尽的发挥:“太史公(司马谈)执(司马)迁手而泣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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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
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
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
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
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
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
汝其念哉!’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
闻,弗敢阙。’”
在司马氏父子之后,对过往历史进行及时修撰的理念,不
仅是以史笔自任的史家的一种执著的文化追求,而且也是历代
政治家的共同识见。唐武德初年,令狐德棻就向李渊建议:
“窃见近代已来,多无正史。梁、陈及齐
,犹有文籍;至周、
隋遭大业离乱,多有遗阙。当今耳目犹接,尚有可凭,如更数
十年后,恐事迹湮没。陛下既受禅于隋,复承周氏历数,国家
二祖功业,并在周时。如史文不存,何以贻鉴今古?如臣愚
见,并请修之。”
就像唐初君臣十分重视对前代历史的及时修撰一样,草莽
出身的朱元璋,也没有背弃这一史学传统。年初,这位
从托钵行乞而入主大统的皇帝告诉人们:“近克元都,得元十
三朝实录。元虽亡国,事当记载。况史记成败,示劝惩,不可
废也。”
可见,不论是贵为人主的帝王,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
①《旧唐书令狐德棻传》。
《明实录》,洪武朝卷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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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抑或是以史笔自任的史家(史官),都有着一个共同的
理念:历史是一个前后相续、绵延不绝的过程,历史记载也应
该前后相续、不绝如缕,而绝不可出现“史文放绝”的空白或
“史文不存”的中断。
“国可亡史不可亡”的命题,虽然建立在历史的连续性以
及历史记载的延续性原则之上;但是,这一命题本身所蕴含的
深刻的文化意义,不是简单地从这两个相辅相承的观念之中就
能够得到解释的。要解释这一命题的文化义蕴,还必须从中国
人的价值观念以及实现这种观念的方式入手。
刘知几在其《史通史官建置》中说:“夫人寓形天地,
其生也若浮蝣之在世,如白驹之过隙,犹且耻当年而功不立,
疾没世而名不闻。上起帝王,下穷匹庶,近则朝庭之士,远则
山林之客,谅其于功也名也,莫不汲汲焉孜孜焉。夫如是者何
哉?皆以图不朽之事也。何者而称不朽乎?盖书名竹帛而已。
向使世无竹帛,时阙史官,虽尧、舜之与桀、纠,伊、周之与
草莽,夷、惠之与跖、蹻,商、冒之曾、闵,但一从物化。坟
土未干,则善恶不分,妍媸永灭矣。苟史官不绝,竹帛长存,
则其人已亡,杳成空寂;而其事如在,皎同星汉。用使后之学
者,坐披囊箧而神交万古,不出户庭而穷览千载。见贤而思
齐,见不贤而内自省??。”
既然人生的最高价值不在于肉体的永生,而在于精神的不
朽,而精神不朽的前提就是通过今生今世的积极进取,建立功
名,从而书名竹帛,万古流芳;故而,史学对中国人而言,就
不仅仅是一种知识,而且还是一种价值寄托,是一种能超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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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有限生命而获得形上不朽的文化凭藉。正是由于有了这种价
值寄托,或者说正是由于有了这种使人获得超越价值的文化凭
藉,短暂的人生才会具有永久性的意义,来去匆匆的过客才会
汇成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河,“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幻
灭
感和虚无感才能得以消除,过去、现在和未来才能在历史的
时间坐标上获得内在的价值关联。这一点正是“国可亡史不可
亡”这一命题得以成立的观念基础。
“ 欲知大道,必先为史”
近人刘师培在《左庵外集》卷八的《古学出于史官论》及
《补古学出于史官论》两文中,对上古史学的历史文化功能申
述颇详。他说:“史也者,掌一代之学也。??吾观古代之
初,学术铨明,实史之绩。??史为一代盛衰之所系,即为一
代学术之总汇。”“三代之时,称天而治。天事人事,相为表
里。天人之学,史实系之。”在刘氏看来,“为一代盛衰之所
系”的史,其神圣的使命就是要探讨盛衰兴亡之理“治
道”,而中国古代学术的根本关切,也正在于此。所以,史学
也就成了“学术之总汇”。他的这一立论,由中国思想传统中
“ 治”与“ 学”的相辅相成关系而来。
在中国古代的思想传统中,“治”与“学”是一个原本合
而为一、继而一分为二、转而以“学”辅“治”的动态过程。
正像《庄子天下篇》中所云:“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
①详请参阅本书《生发于民族灵魂的深处》一章及雷家骥《两汉至唐初
的历史观念与意识》一书的相关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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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教,系于末度,六
通四辟,大小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数度者,旧法传世
之史尚多有之。其在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
多能明之。其数散于天下而没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
而道之。天下大乱,圣贤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
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
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偏,一曲之士也。??天
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为
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
为天下裂。”把上古时代“ 治”“、学”一体的“ 王官”之学散
为百家之言概括为“道术将为天下裂”,《天下篇》作者的观
察是极其敏锐的。稍后,《淮南子俶真训》亦谓:“周室衰
而王道废,儒墨乃始列道而议,分徒而讼。”所谓“列道而议”
亦即“裂”王官之学为天下之学,这与《庄子天下篇》中所
谓“道术将为天下裂”是一脉相承的。
正因为上古的“治”、“学”一体而到春秋战国时代“道
术将为天下裂”,故而清代后期的龚自珍认为:“自周而上,
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学也;一代之学,皆一代王者开之也。
谓“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学”,也就是说“治”与“学”是相
互一体、融汇贯通的;而“一代
之学,皆一代王者开之”,即
谓为“治”者就是为“学”者,两者合而为一,不分轩轾。
自春秋战国时代“道术将为天下裂”之后,古代“一代之
龚自珍:《乙丙之际箸议第六》,《龚自珍全集》,第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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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皆一代王者开之”的局面终于被打破,于是出现“治”与
“学”的分离,“政统”(治)与“道统”(学)之间,遂产
生了持久而且巨大的紧张力。正是在这种巨大的紧张力之下,
。以“道”自任的“士” 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产生了
以“士”为代表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从开始登上历史舞
台的那一天起,就执著于由“治”而分裂出来的“道”。《论
语里仁》载孔子言:“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
议也。”显而易见,孔子是把“士”当作“道”的自觉的承担
者和发扬者来看待的。同书《泰伯》载孔子弟子曾参言论曰: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
而后已,不亦远乎?”把“道”的内涵扩展到以道德伦理为核
心的人间秩序上,原始儒学的这种努力,与中国文化的“人间
性”发展方向是完全一致的。
但是,问题在于,以“道”自任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又
是如何把他们孜孜以求的“道”与史学学术联系起来的呢?
这就涉及到史学在中国传统文化建构过程中的作用问题
了。如前所述,中国文化在经历了“哲学的突破”之后,开始
执著于人间世道的实用理性探求。既然人间世道成为人们关切
的重点所在,则切于人事的历史知识就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纵观先秦时代的九流百家之学,无不注重从过往的来程之中探
讨人间世道的渊源流变。正像《淮南子修务训》中所说的那
样:“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黄
详请参阅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一书相关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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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而后能人说。乱世暗主,高远其所从来,因而贵之。”可
见,“尊古” 注重历史知识,成为“为道者”创论立说的
共同倾向。
正因为知识分子所追求的“道”,与具体的事历史过
程中的人文事象之间,具有如此密切的关系,故而汉代的刘向
对传统知识分子的代表“士”作了与原始儒学不尽相同的
定义“: 辨然( 否)、通古今之道,谓之士。从早先标榜的单
纯的道德人伦秩序,转而侧重于“辨然否、通古今之道”,这
不能不说是对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文化使命的重要拓展。
从字面的意义上来讲,“辨然否”与“通古今”是性质不
同的两个方面,前者重在是非之辨,而后者则注重对历史发展
变迁的把握。但是,从中国传统学术的具体进程来看,
两者则
又是一脉相通的,或者最多也只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司
马迁评论孔子作《春秋》的两句重要言论就是“别是非,明善
恶”。所谓“ 别是非、明善恶”,都是一种价值判断,因而也就
是刘向所说的“辨然否”。更为重要的是,《春秋》一书的
“别是非、明善恶”,并不是一种逻辑学意义上的价值判断,而
是一种建立在具体历史事实之上的人间秩序的褒贬。所以孔子
说:“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这里的
“ 空言”,就是指抽象的“ 义理”,或者叫“ 道”,而“ 行事”则
指代《春秋》一书中所涉及的具体的历史事实。所以在另外的
场合,孔子又用“义”和“事”来表示“空言”与“行事”之
刘向:《说宛佾文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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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的联系与区别。孟子称孔子作《春秋》,“其事则齐桓、晋
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也”。将这段话与前面的言论
合而观之,则“别是非、明善恶”的“道”或“义”,都离不
开通过观察历史的进程而得到的“古今之道”。因此,“辨然
否之道”与“通古今之道”,实为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
所谓“通古今之道”,就是要从历史的进程之中来“原始
察终,见盛观衰”,从而得出古今治乱之理、盛衰之由、兴亡
之道,而这一切正是中国传统史学所要达到的境界。西汉司马
氏父子在撰写《史记》时,就已明确地宣布了这一著史动机:
“ 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并最终“ 成一家之言”。稍
后的荀悦认为,“君子有三鉴:鉴乎前,鉴乎人,鉴乎镜。前
惟训,人惟贤,镜惟明” 。所谓“鉴乎前”,也就是要以史为
鉴。而史之所以为鉴,就在于它具有“达道义”、“章法式”、
。“ 通古今”“、著功勋”和“ 表贤能”的多重功能
正因为人间世道之“道”即蕴含在“古今之变”之中,故而在
中国古代的学术文化领域,一直有着“尊史”或“尚史”的传统。宋
元之际的胡三省说“:世之论者率曰:‘经以载道,史以记事,史与
经不可同日语也。’夫道无不在,散于事为之间。因事之得失成
败,可以知道之万世无弊。史可少欤在他看来,世间根本就不
存在抽象的“ 道”,只有“ 散于事为之间”的具体的“ 道”,人
间一切世道、品目、人伦、秩序、价值,都存在于历史进程之
荀悦:《申鉴杂言上》。
②荀悦:《汉纪序》。
③胡三省:《新注资治通鉴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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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并随历史的进程而展开。因此,离开“通古今之变”的史
“事为”,“道”便无所依托,“理”也必然遁迹。到了
明代,王世贞更是认为,“夫道散于宇庙间,
奚物而非道?奚
事而非道?史既传而道亦由之传”,因此,他的结论是:
“《诗》、《书》、《易》、《礼》,赖史而义彰” 。王氏“史既传
而道亦由之传”的思想,正是章学诚“六经皆史”命题的滥
觞。直到近代,龚自珍“出乎史,入乎道,欲知大道,必先为
史”之论,都是从这一传统中生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