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简《系年》及有关古史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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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简《系年》及有关古史问题

李学勤

清华大学所藏战国竹简,自2008年7月入藏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保护清理和检视,关于竹简的内容性质获得共识,即:这批珍贵竹简的性质是书籍,书籍大多与历史有关,其中最重要的有《尚书》及同《尚书》类似的文献,同时“还有一项重要内容,是一种编年体的史书,所记史事上起西周之初,下到战国前期,与《春秋》经传、《史记》等对比,有许多新的内涵。特别要指出的,是这种史书体裁和已看到的一些文句,都很像《竹书纪年》”[1]。

这篇史书,原来没有篇题,现拟题为《系年》。《系年》简长44.6- 45厘米,共138支。简背有排序编号,但有一处重号,以致只有137号。竹简保存基本良好,只有个别残损之处。全篇分为23章,每章自为起讫。文字通为墨笔书写的楚文字。《系年》一篇字体是楚文字,但不能由此直接推沦这是楚国人的著作。《系年》既不像《春秋》那样本来是鲁国史书,也不像《竹书纪年》那样于周室东迁后用晋国及后来的魏国标年,而是对各诸侯同各以其君主纪年。篇中讲到几个重要诸侯国的兴起,如秦、卫、郑、晋等,至于楚国,却自楚文王始见。在全篇23章里,提到楚的同然较多,不过这也可能是楚国强盛,在当时历史舞台上多有作为的缘故。值得注意的是,篇中不为楚人掩丑,有时措词颇为严厉,如说“楚师人败,……楚人尽弃其(帱)幕车兵,豕逸而还”,作者在这里是站在哪方立场,需要研究。成该说,作者即使确是楚人,他的眼光则是全国的,没有受到狭隘的局限。《竹书纪年》的记事始于夏代(或说五帝)[2],《系年》只起自周初。事实上,篇内有关西周史迹的仅在其前四章,要叙述的是东迁以后。即使是这前四章,所说的重点也是在于周王室何以衰落,若干诸侯围怎样代兴,这表明《系年》的作者志在为读者提供了解当前时事的历史背景,也起到以史为鉴的作用。篇中时代较后的一些章,还有时明显结合当时形势,例如:第18章:“至今齐人以不服于晋,晋公以弱。”第20章:“至今晋越以为好。”第21章:“楚以与晋固为怨。”其间简文“至今晋越以为好”一句,指明作者之所谓“今”应存楚威王灭越,即公元前333年以前[3]。从简中记事,可以找到—系列较晚诸侯的名号,如:第21章:“韩虔”(韩景侯虔)“赵蔖”(赵烈侯籍)“魏繋”(魏武侯击)“越公殹”(越王翳)“齐侯貣”(齐康公贷)“鲁侯侃”(鲁穆公显)第22章:“宋公畋”(宋休公田)“郑伯”(郑繻公骀)“卫侯虔”(卫公子适)第23章:“楚圣王”(楚声王)“折王”(楚悼王)这样看来,《系年》的写作大约在楚肃王时(或许再晚一些,在楚宣王世),也就是战国中期。这和《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第—辑所收《楚居》篇的写成时间是差不多一样的。

关于《系年》与《竹书纪年》的相似,不妨举周平王事迹作为实例。大家熟悉,《左传

正义》昭公二十六年云:汲冢书《纪年》云:“平王奔西申,而立伯盘以为大子,与幽王俱死于戏。先是申侯、鲁侯及许文公立平王于申,以本大子,故称天王。幽王既死,而虢公翰又立王子余臣于携,周二王并立。二十一年,携王为晋文公(侯字之误)所杀,以本非适,故称携王。”束皙云:“案《左传》‘携王奸命’,旧说携王为伯服,伯服古文作伯盘,非携王。”束皙是《竹书纪年》的整理者,他根据《纪年》指出《国语·郑语》和《史记·周本纪》褒姒之子名“伯服”的错误”[4],是很对的。但平王舅家之申,前人都以为在今河南南阳,《纪年》则说“平王奔西申”,西申见《逸周书·王会》,学者考定应存今陕西北部[5]。这是什么缘故,前人没有解释。《系年》有关一章开头即说:“周幽王娶妻于西申,生平王”,可知幽王的申后本系西申之女。接着简文说,幽王嬖爱褒姒:王与伯盘逐平王,平王走西申。幽王起师,围平王于西申,申人弗畀。缯人乃降西戎,以攻幽王,幽王及伯盘乃灭。至于余臣,简文说明是“幽王之弟”,立于虢,称“携惠王”,“立廿又—年”,被晋文侯所杀,这同《纪年》所载一致、《纪年》的“二十一年”,也应是携王的在位年,不是晋文侯的二十一年。在这一点上,今本《竹书纪年》等是正确的,王国维《古本竹书纪年辑校》却弄错了。《竹书纪年》与《系年》的互相印证,还可以举出一个例子,就是“共和”的史事:《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至于厉王,王心戾虐,万民弗忍,居王于彘,诸侯释位,以间王政。”《周本纪》索隐引《纪年》便说“共伯和干王位”,“干”、“间”是通假字[6]。《系年》有类似简文:至于厉王;,厉王大虐于周,卿士、诸正、万民弗忍于厥心,乃归厉王于彻,龙伯和立。“彻”与“彘”、“龙”与“共”都相通假,这是《系年》可补《竹书纪年》。不过《系年》这一部分也有令人费解的地方,简文讲共伯和立十四年,宣王即位,“龚(共)伯和归于宋”,显然是有问题的。按《经典释文》引《庄子》司马彪注:共伯名和,修其行,好贤人,诸侯皆以为贤。周厉王之难,天子旷绝,诸侯皆请以为天子。共伯不听,即干王位。十四年,大旱屋焚,卜于太阳,兆曰厉王为祟,召公乃立宣王。共伯复归于宗,逍遥得意共山之首[7]。这段活一部分应出自《竹书纪年》,其中“共伯复归于宗”,成玄英疏释为“共伯退归,还食本邑”,足证《系年》“宋”当是“宗”字之讹,楚文字这两个字是很近似的。这虽然不是直接的,但说明《竹书纪年》也可用校《系年》。和“共和”一样与《史记》不合的,是关于秦国祖先飞廉的记载。《史记·秦本纪》云商王太戊时有中衍,与其后裔都有功:故嬴姓多显,遂为诸侯,其玄孙曰中潏,在西戎,保西垂,生蜚廉。蜚廉生恶来。恶来有力,蜚廉善走,父子俱以材力事殷纣。周武王之伐纣,并杀恶来。是时蜚廉为纣石(使)北方,……死,遂葬于霍太山。《孟子,滕文公下》则说: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两说迥然不同,历代学者多有议论。现在看《系年》云周成王平三监之乱:

飞历(廉)东逃于商盍(盖)氏,成王伐商盍(盖),杀飞历(廉)。“商盖”见《墨子·耕柱》、《韩非子·说林上》,也即是又称“商奄”的奄[8],这与《孟子》所记是一致的。奄和飞廉都是嬴姓。三监之乱时东方有许多赢姓国参与。见于《逸周书·作雒》:周公立,相天子,三叔及殷、东、徐、奄及熊盈(嬴)以畔[9]。……二年,又作师旅,临卫政殷,殷大震溃。……凡所征熊盈(嬴)族十有七国,俘维九邑。飞廉之所以投奔商奄,显然是由于同姓又都参与乱事的原因。“三监”一词,过去以为最早见于《尚书大传》,实际《系年》简文已经有了:周武王既克殷,乃设三监于殷。武王陟,商邑兴反,杀三监而立子耿。传世文献中,“三监”或说是管叔、蔡叔、霍叔,如郑玄《诗谱》;或说是纣子武庚即王子禄父、管叔、蔡叔,如《汉书.地理志》”[10]。看《系年》,似当以前说为是。至于商邑叛乱“杀三监”,当然不是杀了三叔,所指大约是参预临管的周人官吏军士。简文记“立子耿”,极为重要,与著名青铜器大保簋(《殷周余文集成》4140)可相印证、研究两周青铜器的都熟悉,大保簋是清道光、咸丰间发现的“梁山七器”之一,传出于山东寿张梁山下,即今梁山县境,现藏于在美国华盛顿的弗利尔美术馆。簋铭共4行34字(依原行款):

王伐录子,(徂)厥反,王

降征命于大保,大保克

敬,亡谴,王侃[11],大保锡休

(集)土,用兹彝对命。

铭文里的“大保”就是召公奭,但“录子”是什么人,学者意见不一,最流行的看法,是与西周中期录伯簋的录联系起来。不过后者铭文明云录伯家族世代服事周朝,说其先人曾经叛周实无根据。在大保簋考释上别辟蹊径的,是日本白川静先生。他虽仍认为“录子”是录伯的先人,但指出“录子”其实便是纣子禄父,这—见解见其《金文通释》卷一上[12]:“录子”又称“天子”,所作器有觚,铭“天子乍(作)父丁彝”(《愙斋(集古录)》二一·九)。其敢称天子者,意指为殷宗既灭后的后嗣。以之与录子并考,录子无疑是封以殷余民的“王子禄父”。禄父为纣子,《逸周书·作雒》称“王子禄父”,《克殷》称“王子武庚”,《史记·殷本纪》等称“纣子武庚禄父”。“禄父”是他的名,“武庚”为他的庙号,“录(禄)子”可能是名、字联称。白川静的说法得到一些学者的支持[13](不过他关于“天子”觚的读释并不正确)。上引《系年》简文证实了白川静关于大保簋的论点。大保簋的“录子”,简中作“子耿”。“”可通读为“圣”,古音书母耕部,“耿”则是见部耕部字,可相通转,就像“圣”‘与“声”通,而“声”字从“”是溪母字一样。再说一个《系年》可与青铜器铭文联系对照的例子。传1931年出于河南浚县辛村的簋(《殷周金文集成》4445),现藏在英国伦敦的不列颠博物院,铭文4行24字(依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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