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世界大战:战争记忆与苦难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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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世界大战:战争记忆与苦难叙事

作者:张剑《光明日报》(2015年05月16日12版)

英国诗人杰弗里·希尔(Geoffrey Hill)在《九月之歌》(September Song,1968)中,描写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犹太人遭到纳粹屠杀的历史。诗歌中,一个犹太孩子在集中营中遭毒气杀害,展示了苦难的深重和回忆的痛苦。在纳粹的思维中,犹太人“一直是不需要的,但也不是/不可以触碰的。”纳粹虽然仇恨犹太人,但是“在适当之时/没有遗忘或者忽略”他们,而是对他们进行了残酷的种族清洗。这个孩子的死已经“在预料之中”:“情况发展,足够地,走向那个结局”。被“沙林毒气”杀死的犹太人的皮,被制成了“皮带”。诗歌惊叹,这是“拥有专利的恐怖”。

《九月之歌》的副标题显示,这个被毒气杀害的孩子与诗人同龄——“32年6月19日出生,42年9月24日驱逐”。他死时只有10岁。如果他还活着,应该已经是成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诗人将自己与这个孩子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随着这个孩子的死亡,他自己的一部分也死去了。因此诗人暗示,这首诗所悼念的,与其说是这个孩子,倒不如说是他自己。“我为自己/写了一首悼亡诗,/是这样的”。如果这样理解的话,随着这个孩子的死,人性的一部分也消失了。

《九月之歌》是英国诗歌中反映犹太大屠杀的经典诗歌。它对犹太人在二战中苦难的再现是形象的、生动的,同时也是含蓄的、暗示性的。大屠杀发生时,作者希尔只有10岁。他没有见证大屠杀的惨烈,更谈不上亲眼看见。他的再现是一种想象,是艺术的重现,是各种历史素材的集合和凝练。著名哲学家阿多诺曾经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忍的。”他暗示,历史已经过去,真相已经不可想象、不可认知,任何再现的努力都是徒劳,甚至说是对那段历史的歪曲,因此用诗歌再现历史是“残忍的”。

希尔完全明白这一点,他在诗歌中表现出一种对诗歌自身表现力的怀疑——语言再丰厚、再细腻,在这样的历史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九月的葡萄在藤上丰满。玫瑰/花瓣从墙上掉落。”他完全知道,从他眼前飘过的“烟”,并不是来自纳粹集中营的焚尸炉,而可能只是来自平常人家的炊烟。他只好感叹:“这些已经足够,这些超出了足够”。这首诗反映了“大屠杀叙事”所面临的一个尴尬:首先,诗歌需要反映那段历史;但问题是,它无法全部、真实地反映那段历史。

在英国的二战记忆中,更深刻、更真切的是伦敦的大轰炸。著名现代派诗人T.S.艾略特(Eliot)在诗歌名篇《四个四重奏》之四:《小吉丁》(Little Gidding)中有这样一段描写——“在拂晓前难以确定的时刻/慢慢长夜接近终结/又回复到无终点,/吐着火舌的黑鸽/ 在它飞归而消失在视界之外[时]……在硝烟升起的三个街区之间,我遇见了一个行人”。1940年法国陷落之后,德国法西斯企图乘胜追击,征服英吉利海峡对面的英国。但是,海峡构成一道他们无法逾越的屏障,他们只能对伦敦发起狂轰滥炸,后来的历史学家称之为“伦敦闪电战”(London Blitz)。

艾略特所说的“黑鸽”其实就是德国的轰炸机。它们在拂晓时分,在伦敦上空投下了罪恶的炸弹,即所谓的“火舌”。然后,它们“飞归”基地,消失在天边。艾略特在伦敦大轰炸期间曾做过值夜员。他在大楼顶上观察放哨,防范敌机来袭。他看到了这样的情景——遭到轰炸后的伦敦街头空无一人,一片死寂;街区被炸弹点燃,四处有火焰闪光,酷似但丁的《神曲》中的“地狱”。在这个但丁式的地狱中,艾略特碰到了一个鬼魂。“我曾认识他,但早已忘记,只依稀记得/他既是一个人,又是许多人”。

这个“复合鬼魂”是艾略特的前辈诗人叶芝、斯威夫特等等,艾略特与鬼魂的地狱邂逅与但丁的《神曲》形成了一种平行对应。我们可以想象艾略特对伦敦闪电战的感受,以及他所看到的伦敦劫后的萧条景象。诗歌继续说:“俯冲的鸽子/带着炽烈的恐怖火焰/划破长空,那火舌宣告了/人涤除罪愆和过错的途径。”艾略特在诗歌中并没有谴责。作为基督徒,他似乎将这些轰炸视为上帝对人类罪孽的惩罚。“是谁设计了这些折磨?”诗歌回答说,是“爱”。唯一的希望就是“通过烈火,从烈火中得到拯救”。在这里,艾略特的诗歌显然有一种超越政治的冲动,一种从宗教角度来解读历史的企图。

英国诗人奥登(W.H.Auden)的二战诗歌表现出了几乎同样的诗学特征。他与另一位作家伊舍伍德于1938年2月来到中国,见证了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回国后,两人合著了《战地行》(Journey to War)一书,内容包括他们到达中国前的旅程诗歌,到达中国后的旅行日记、摄影作品和27首十四行诗(诗取名为《在战时》)。这些作品从某种意义上讲,反映了中国的抗战历史,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讲,也表现出与艾略特类似的、超越政治的叙事倾向。

《在战时》第14首描写了日本飞机对汉口的轰炸。“天空骚动,/像一个发烧的额头。”紧接着,“探照灯”照亮了人们无法相信、认为不可能存在的景象,“让我们惊讶”“使我们痛哭”。据书中的“旅行日记”记载,1938年3月15日晚,日本飞机对汉口进行了疯狂轰炸——“警报声”响起,街道上“空无一人”,然后“那沉闷、具有冲击力炸弹隆隆地投下……你可以看到日本飞机投弹后,炸弹猩红的爆炸以及四处喷溅的可恶的火星。”(《战地行》71)奥登将敌机来袭、搅动平静的天空,比喻为“额头发烧”。乍一看,这个比喻有点奇怪。但如果我们仔细琢磨会发现,它有许多的合理性。首先,天空就像一个人的额头,敌机就像病菌,使它患病发烧。其次,战争本身就像是疾病,正在中国蔓延,残害中国的百姓。“旅行日记”对这次轰炸进行了进一步描写:“突然,在那里它们有六架,排着队形,在高空飞行。就像显微镜突然聚焦,显示出一种致命疾病的病菌。它们飞过、闪亮、微小、致命、感染了夜空。”飞机轰鸣、防空炮火、炸弹降落,“像贝多芬的交响乐一样雄壮。”

虽然贝多芬交响乐的比喻有一点玩世不恭,但这些描写很生动、很形象,反映了具体的战争景象。然而,像艾略特一样,奥登对历史的叙事很超然。他将战争放入了一个更大的历史场景,把它作为人类错误选择的一个事例。在第11首中,上帝给了人类“鸽子”和“鹰”。人类选择了后者,并从鹰那里“学到了许多杀戮的技艺”。

美国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对二战的叙事更有一种将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相互交叉的倾向。她在历史中为自己的私人生活找到了一个非凡的比喻,从而模糊了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的界限——我们难以分清她在写家庭,还是在写历史。在著名的《爹爹》(Daddy)一诗中,她描写了与父亲和丈夫的微妙关系,凸显了男性的专制与女性的柔弱。不过,这是诗歌的表面意思。如果我们仔细阅读,就会看见二战的历史在这个女性主义的叙事中逐渐突显出来。

普拉斯的父亲是德国人,母亲是波兰人,并可能有犹太血统。从某种意义上讲,她的家庭内部就上演了一场第二次世界大战。在诗歌中,父亲的形象很高大,像一个男神——“一个巨型雕塑”“像大理石一样沉重”。同时,高大的父亲与纳粹的形象逐渐重合。“我一直都害怕你,你的纳粹空军模样、夸夸其谈,你整齐的八字胡,你的阿里安蓝眼睛,坦克手、坦克手,哦,你——”

在诗歌中,父亲的专制在对纳粹酷刑的描写中得以呈现,女儿扮演了酷刑的受害者。“刑具、刑具加身,/发出咔咔声,我像是犹太人。/被送到达豪、奥斯维辛、贝尔森的犹太人”。女儿自比犹太受害者,在三个臭名昭著的集中营受到了残酷的迫害。然而,她不但没有痛恨父亲,反而对父亲怀有一种受虐狂式的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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