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上海形象的历史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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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上海形象的历史变迁

作者:熊月之

上海暴得大名,声闻全球,始于开埠,列通商五口之一。此前,虽已立县五百年,但充其量不过是东南海滨的一个三等县城。用一个上海文人的话说,开埠以前的上海,“亦如直隶之静海,浙江之临海,广东之澄海,其名不著于中国十八行省,更何论五洲万国乎?[1]”

近代一百多年间,上海的形象变化很大。在那段历史已经逝去半个世纪以后,再来看一下当时人对上海城市的印象、描述,对于今天人理解上海,或许不无裨益。

从奇妙洋场、东方巴黎到大染缸

开埠以后三四十年中,也就是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上海给人的突出印象,一是洋,洋货充斥,洋房栉比,洋人满街,洋气氤氲,;二是奇,水能自来,灯赛月亮,钟能自鸣,铁管冒电;三是妙,煤气灯、德律风、跑马、跑人(赛跑),种种西物西事,构思精巧,出人意表。我们看报纸杂志,看文人笔记,对七十年代前后的上海,用墨最多是洋、奇、妙。

西域移来不夜城,自来火较月光明。居人不信金吾禁,路上徘徊听五更。

谁知铁树竟开花,谬语当年信不差。凿地金莲生万朵,烛天银彩照万家。

东西遥隔语言通,此器名称德律风。沪上巨商装设广,几如面话一堂中。

这类咏叹电灯、电话、自来水一类的竹枝词不知出了多少。

洋、奇、妙混合在一起,使上海放射出与中国其他城市迥然不同的色彩。许多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奇妙之处,令人刮目相看,闭目长思。有一幅漫画:一个外地游客,来到上海,种种洋奇之处,令他目眩口张,百思不解。他用一根长长的旱烟袋,对着路边的电灯点火,但怎么点也点不着。明明是火,怎么不能点烟?他不能明白此中奥蕴。套用一句现在流行语,看不懂啦!确实,上海是个让人看不懂的地方。无奈人的心理是,越看不懂越要看。游上海、逛洋场、看洋景、开眼界,成为内地人一大心愿。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到十九世纪八九十年代,描述上海形象使用最频繁的字眼是“繁华”。这个繁华,体现在市政设施先进,洋房高耸,街道宽敞,车水马龙,摩肩接踵,更体现在消费、娱乐方面。商店林立,货物山积,餐馆、茶馆、烟馆、赌馆、妓馆、戏馆、书馆和花园,七馆一园,争奇斗艳。七馆古已有之,近代上海踵事增华,多且考究。租界所开公园不让华人入内,华人便自辟蹊径,私园公用,张园、愚园、徐园、西园等相继开放,并将其建设成集园林、商场、餐馆、茶馆、戏馆、书馆、照相馆、展览馆、游乐场为一体的公共活动场所。“穷奢极丽筑洋楼,亘古繁华第一州。行遍申江三十里,令人过去又回头”[2]。繁华的上海,不知道引发了多少迁客骚人的豪情雅兴,写出了不知道多少篇竹枝词、杂事诗、洋场赋、咏叹调,种种与繁华有关的名字,极乐世界、海上乐园、不夜城、繁华地、安乐窝、销金窟、醉梦乡,都与上海划上了等号。

在形容上海繁华形象的众多词语中,流行最广的莫过于“东方的巴黎”。至迟在1881年,人们已经将上海与巴黎相提并论。《申报》的一篇社说写道:

人之称誉上海者,以为海外各地惟数法国巴黎斯为第一,今上海之地不啻海外之巴黎斯[3]。以后,这种提法常见诸报刊,并将上海与伦敦、纽约、东京相提并论。

沪北一隅,通商总埠,不独两京四镇十八省无此壮丽,无此繁华,即英之伦敦,法之巴黎,美之纽约,日之东京,均与之相埒焉[4]。

海上一隅,弹丸之地,自华洋互市、中外通商以还,遂成巨埠,繁华等于巴黎,蕃盛驾于伦敦。六大洲五十三名邦,一统志二十二行省之以有易无,行商居贾,咸来莅止。吾谓英之伦敦,未及吾海上之富有也,法之巴黎,无过吾海上之奢丽也。六十年来,吾海上乃仙都也,吾海上乃乐园也[5]。

在清末,已有上海为“世界五大都市之一”之说。1935年出版的英文《上海指南》中,对上海的描述是用三个排比句:“上海,世界第六大城市;上海,东方的巴黎;上海,西方的纽约”。书中解释所谓“世界第六大城市”,是就城市人口而论的。按照1934年世界大城市人口的排名,前六名依次是伦敦、纽约、东京、柏林、芝加哥和上海。

都市繁华常常跟着道德沦丧的影子。在同治年间,上海社会的道德问题就不断引起人们的非议。讲究排场,生活奢侈,是上海社会最早在道德方面遭人非议地方。有个署名“海上看洋十九年客”的文人,归纳上海风尚有七耻:一耻衣服之不华美,二耻不乘轿子,三耻狎身份较低的妓女,四耻吃价钱不贵的饭菜,五耻坐便宜的独轮小车,六耻身无顶戴,七耻看戏坐价格最廉的末座。七耻归一,就是今人所说的拜金主义、享乐主义,这与传统的重义轻利、崇俭恶奢的道德完全相反。与世风奢靡联系在一起的,是传统的荣辱观念、贞操观念、等级观念的摇撼。在《点石斋画报》、《申报》上,人们常能看到关于良家女子崇尚妓女服饰、不孝子孙虐待父祖、无顶戴人冒充官绅的文字与画面。以后,烟、赌、娼,坑、蒙、拐、骗、淫戏、淫书、流氓,邪恶、无耻、下流,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些字眼与上海道德形象结下不解之缘。在李伯元、吴趼人等谴责小说家的笔下,在难计其数的以上海社会为题材或背景各种黑幕、揭秘、传奇、大观、游骖录、繁华梦的小说中,所述上海道德形象都是三个字:大染缸:

他们的口头禅是:上海是个大染缸,它曾把多少貌似年青有为的人拉到这个大染缸,使年青有为者也同流合污了[6]。

在染缸的作用下,好人到上海要变坏,坏人到上海会更坏。1949年以前,不知道出版过多少部以上海社会为题材或背景的小说,各种黑幕、揭秘、传奇、大观、游骖录、繁华梦,所述上海道德形象大多如此。

西学窗口

乡下人看上海,看到的是繁华。道德家看上海,看到的是罪恶。文化人看上海,却每每看到的是文明。

康有为的例子是人所共知的。他在1882年途经已被世人视为罪恶渊薮的上海。他由上海繁盛的背后,看出“西人治术之有本”,看出通过租界反映出来的西方文明,于是,大购西书而回。这一次上海之行,成了他学术、思想的一大转折点。类似于康有为情况的,前有郭嵩焘,后有刘光第、梁启超,他们都在日记或诗文中留下了感想。这些都是十九世纪的事。到二十世纪初年,上海已成中国新型知识分子汇聚的地方。从章太炎、蔡元培、刘师培、张元济等江浙文人,到严复、于右任、陈独秀、章士钊、马君武等其他沿海地区或内地文人,之所以云集上海,除了租界的因素以外,上海的文化基础与环境是重要原因,包括文化事业众多、人才集中、出版条件优越、传播媒介发达等。

这些文化人住在上海,活动在上海,视上海为文明的渊薮,文明的导线,文明的出张所,为未来中国的希望。下面是于右任等革命党人主持的报纸上的两则上海论:上海当南北航线之要点,东西洋贸易之枢纽,新学输入,风气之开,较他处先。是上海者,诚陶冶人才之文明渊薮也[7]。

上海者,新文明之出张所,而志士英豪之角逐场也。以人才荟萃之地,而其数又若是之多,宜乎大实业家、大教育家、大战术家、大科学家、大经济家、大文豪家、大美术家,门分类别,接踵比肩也[8]。

同在一条福州路,有人看到的是艳帜高张,有人看到的是店铺林立,有人看到的是报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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