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郭店楚简老子的再认识

对郭店楚简《老子》的再认识

高华平（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一、郭店楚简《老子》丙组属“解说文”之证

郭店楚简《老子》篇幅仅为今本的五分之二，且书写于形制各异的甲、乙、丙三组竹简上，这就使学者们对《老子》其书原貌产生了种种推测。大多数的学者认为郭店楚简《老子》既非今本《老子》的原本，亦非《老子》的足本，而《老子》文本的定型有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①而更值得关注的是，台湾大学的周凤五教授就书写《老子》文本的简策形制加以考察、并与儒家简加以比较，提出郭店楚简《老子》存在经、传之分：“甲组《老子》是一个经过战国时代儒家学者改编的本子，尽量淡化道家宇宙论与形上学思想的色彩……是一个已经‘儒家化’甚至‘子思学派化’了的道家经典”。“乙、丙两组《老子》的简端同样平齐而非梯形，显示其与甲组《老子》确有区隔。……只能归入传注之列。”②

郭店楚简是否为《老子》原貌姑且不论，但它表明《老子》文本的形成有一个不断发展演变的过程，则是勿庸置疑的；周凤五教授从竹简形制上的区别，推测楚简《老子》应存在经、传之别，也是确有创见的。它为我们研究郭店楚简《老子》乃至整个《老子》其书其人开出了新的思路。

但是，周氏的观点更多的仍停留在推测的层面上，还需要结合楚简《老子》文本具体形式及整个先秦学术界经、传文本的形式特点作进一步的考辨，以证明楚简《老子》的确是经、传合一的文本。要考察这个问题，我们可先以郭店楚简《老子》丙组为例加以研究。

郭店楚简《老子》丙组共存１４枚简，竹简两端削成平齐，简长２６．５厘米，编线两道，编线间距１０．８厘米，全部简文内容大致相当于今本《老子》的第１７、１８、３５章、第３１章的中段和下段、第６４章的中段。③其中第６４章中的内容为对楚简《老子》甲组的重复。

研究郭店楚简丙组，我们不难发现该组内容和文本形式上具有一些重要特点。

首先，郭店楚简《老子》丙组第三段有“兵者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一段文字，④为今本《老子》第３１章的内容。尽管《老子》一书的成书年代由于楚简的出现而被上推至战国中期以前，但此段内容中所谓“偏将军”、“上将军”一类名词术语，自宋人晁说之、至明人焦竑、清人纪昀，直到近人梁启超，都认定属于战国的内容，而非出于与孔子同时的老子本人，属“后世的注疏”杂入“经文”。⑤郭店楚简《老子》丙组中有与今本文字相同的这段话，说明这个“后世”是在郭店楚简《老子》丙组写定以前。质言之，郭店楚简《老子》丙组中既有明证说明它有属于传、注的成分，我们就有理由认定这部分楚简《老子》属于《老子》经文的注解——郭店楚简《老子》丙组文本是“解说文”。

其次，从文体形式来看，郭店楚简《老子》丙组每段基本都是前面一组解说性的文字（Ｒ），然后有一个表示因果关系的联系词“故”或“故曰”、“是以”（Ｓ），后面再加上一段格言式文字（Ｐ），构成一种标准的Ｒ＋Ｓ＋Ｐ的格式。如楚简《老子》丙组第一段，可整体视为一个因果关系的复句：“大上下智有之”至“百姓皆曰我自然也”，是一段结论性文字，接着是连接词“故”，后面再加上“大道废，安有仁义；六亲不和，安有孝慈；邦家昏乱，安有正臣。”则是作者要论证的内容。第二段开头“执大象”至“过客止”，后面接着是连接词“故”，下面加上“道之出言，淡兮其无味也。视之不足见也，听之不足闻，而不可既也”一段格言。第三段开头“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后面是“故曰”连接词，然后加上“兵者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弗美也，”一组格言式文句。至于“美之，是乐杀人。夫乐杀，不可以得志于天下，”可视为对“兵者非君子之器”文句的进一步说明；而“故吉事上左”至“则以丧礼居之”，显然应紧接“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之后，亦属于解说“兵者非君子之器”的，现被置于此段末尾，可视为“Ｒ＋Ｓ＋Ｐ”格式的变体。第四段“为之者败之”至“则无败事矣”，在楚简《老子》甲组已出现过，显然属于“经文”，也必是格言。但在此处，它们和后面“人之败也，恒于其且成也败之”组成一段解说性文字，后面再以两个连接词“是以”相接，引出“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人货；学不学，复众人这所过”和“辅万物之自然而弗敢为，”这两组结论性格言语句。

楚简丙组的这种行文格式，和《管子》中的《明法解》、《形势解》、《版法解》诸篇以及《韩非子》中的《解老》、《喻老》二篇的文体格式都十分相似。现从《解老》、《喻老》篇中各举一例以明之。《韩非子·解老》有曰：

人有祸，则心畏恐；心畏恐，则行端直；行端直，则思虑熟；思虑熟，则明事理。行端直，则无祸害；无祸害，则尽天年。得事理，则必成功。尽天年，则全而寿。必成功，则富与贵。全寿富贵之谓福。而福本于有祸。故曰“祸兮福之所倚。”以其成功也。《韩非子·喻老》释“不出户，知天下”曰：空窍者，神明之牗也。耳目竭于声色，精神竭于外貌，故中无主。中无主，则祸福如丘山，无从识之。故曰：“不出于户，可以知天下；不窥于牗，可以知天道。”此言神明不离其实也。

不难看出，《韩非子》之《解老》、《喻老》的行文格式，也是一种典型的“Ｒ＋Ｓ＋Ｐ”格式。《韩非子》的这两篇文章，标题已标明其为解释《老子》之作；郭店楚简《老子》丙组并未标明自己是何种文体，但却与《韩非子》中的这两篇作品行文格式完全一致——这不是恰好说明了它实际也是一篇《解老》或《喻老》之作吗？

再次，《老子》一书，先秦诸子已多有征引，如《庄子》、《韩非子》、《文子》等都征引了不少《老子》文句，特别是《文子》一书共引用了《老子》５２章之多。⑥但这些被征引的文句，大多不见于郭店楚简《老子》丙组。郭店楚简《老子》丙组文句被征引的仅有两例：一是既见于郭店楚简《老子》丙组同时又见于甲组的文句——这实应视为对甲组文句的引用；二是被引用的文句，在郭店楚简《老子》丙组中，前面有“故曰”、“故”、“是以”等连接词，表明这些被引用文句原为总结性格言。如《韩非子·喻老》引《老子》：“其持易安，其未兆易谋；”“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这些文句就首先见于楚简《老子》甲组，因而实际应视为是对甲组文句的引用。《文

子·上仁》引“为者败之，执者失之，”亦应作如是观。至于《文子·道德》又引“淡兮无味，用之不足既，”《文子·上仁》引“兵者不祥之器也，不得已而用之”，前者在郭店楚简《老子》丙组中位于“故道之出言”之后，后者前有“故曰”二字，都十分清楚地表明了其“经文”性质。换言之，即使《文子》的作者在引用上述文句时，也是很清楚《老子》是有经、传之分的，他只引用《老子》中的“经文”，而不引用那些属于传、注的文字。郭店楚简《老子》丙组在竹简形制上因与被认为可能属关尹遗说的《太一生水》完全一致、且出土时又紧附在一起，以致学者怀疑其原本为一册，或许也属关尹遗说。⑦这不也在表明郭店楚简《老子》丙组的传、注性质吗？

二、郭店楚简《老子》乙组属“解说文”之证

郭店楚简《老子》丙组属“解说文”无疑，同样，楚简《老子》乙组也应属“解说体”。其证据有三：首先，郭店楚简《老子》乙组的竹简两端平齐，简长３０．６厘米，这种形制虽较丙组稍长，但两端形制完全相同，而又明显短于楚简《老子》甲组，且与甲组两端削为梯形有异，即它在形制上近于丙组而异于甲组，故专家认为它也“应归入传、注之列。”⑧

其次，从郭店楚简《老子》乙组各段的内容来看，多表示解说性内容与结语式格言相连接的连接词，如“故”、“是谓”、“是以”等，其行文格式基本同于丙组的“Ｒ＋Ｓ＋Ｐ”式，也是一种解说文体。

⑨如第一段“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以早服”之后，有“是谓”一词连接“重积德”；在“有国之母，可以长久”之后，有“是谓”一词连接“深根固抵之法，长生后久视之道也。”“是谓”明显是个表示解说性关系的词语，表示它前面的语句是解释它后面的概念或名词的。故我们认为，郭店楚简《老子》乙组基本上也属于《老子》经文的传、注，实际也应称为《老子解》或《老子说》。

其三，郭店楚简《老子》乙组还有个别地方留下有此组文字属解说性文体的印记。如“是以建言有之”一句，清代奚侗、近人高亨、朱谦之极力索求，以证“建言”“是古载籍名。”⑩但“建”字王弼早已注明“建犹立也”，在无实证可证明“建言”为书名之前，根本无别解之可能。故“建言有之”的主语只能为老子本人，而其后“明道如谷”、“善始善成”等数句，无疑就是《老子》经文。又如楚简《老子》乙组最后一段首句“善建者不拔，”清代著名学者王念孙说《淮南子·主术训》此句下有注曰：“言建之无形也”。而“此六字乃正文，非注文也”。现存《文子》亦引有此句，正作“故善建者不拔，言建之无形也。”11可见先秦时可能有将“经文”、“善建者不拔”与“传、注文”、“言建之无形也”混合并行的《老子》文本。而郭店楚简《老子》乙组中“善建者不拔”一段文字，其中应是“经文”与“传、注”混杂的。“善建者不拔”云云应属“经文”，《文子》引此句前有“故”字亦可证。又，此段今本“以家观家”句前亦有“故”字，因而“以家观家”以下数句亦当为“经文”，其它则有可能如“言建之无形也”一样，属于解经的“传、注”。——这也就进一步证明了郭店楚简《老子》乙组也“应归入传、注之列”，也属于“解说文体”。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认为楚简《老子》有经、传之分，其中乙、丙二组为对《老子》经文的解说文字，并不仅仅是依据竹简形制和汉儒依儒家经典书写简策的记载来做出的推测，而是因为在先秦时期，将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