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童历史小说的生存意识与逃亡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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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霞
论苏童历史小说的生存意识
与逃亡意识
历史发展是由一系列的偶然因素造成的,历史“就是一杯水已经经过沉淀,你可以更准确地把握它看清它。

”!"苏童拾起历史的碎片,以自己独特的观照方式,缝补叠合,虚构重建了一个世界,他有时以历史观照现实,有时以历史还原现实,有时通过对历史的虚构表达某种理念,实现自己渴望表达的强烈欲望。

亚当・斯密认为,被别人所相信,劝服别人、教导别人的欲望,是我们有生以来最强烈的欲望之一。

人类所独有的语言能力,或许就是建立在这一本能之上的。

作家和艺术家恐怕是这类欲望最强烈的人群之一,作家总是试图通过自己的叙述劝服读者相信自己,阅读自己的文本,接受自己的思想和观点。

而评论家的最强烈的欲望一是教导作家按照自己的愿望进行创作,二是指导甚至强迫读者按照自己的意愿解读文学文本和作家。

评论家的话语强权要么使作家和读者成为他们的附庸,丧失了自己的主体性;要么成为自说自话式的批评,与创作和阅读严重脱节,目前的学院式批评就存在着评论家、作家、读者各行其是的现象。

新时期文学通过伤痕、反思、改革、寻根、先锋、新写实等等言说之后,人们对过去的历史充满了好奇,不再满足于历史教科书和主流意识形态对于过去和历史的阐释,哪怕看到的是历史的碎片,哪怕看到的是局部的放大的真实,哪怕是阴暗、糜烂、丑陋的历史图景和瞬间,都满足了人们在特定时期重新解读历史的强烈愿望。

新历史小说应运而生,恰恰满足了读者的审美期待。

新历史小说解构了宏大叙事的诗意的历史文学模式,将现实主义的对生活的模仿转变为对历史的虚拟化、寓言化、偶然化的叙述,注重选取历史的瞬间或对历史的碎片进行重构,强调历史的细部真实和历史发展的偶然性。

苏童善于选择个体在生存范畴的历史,把历史的历时形态和完整外观打碎,从中找出人类生存所需的最基本的要素进行重构,揭示永恒人性和个体生命体验在历史长河中的冲突、矛盾和激荡。

《米》就是人的基本生存需求与人性的冲突所构成的生命寓言,米是人类生存和种族延续所需的最基本的物质,是五龙和整个种族无法割舍的永恒的情结,论苏童历史小说的生存意识与逃亡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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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象征着生命永恒存在的梦想。

五龙是强硬生命意志的化身,他的一生除了对米表现出过迷恋、温柔、怜惜和珍爱之外,对自己的身体,对家人,对一切人和事,他都采取对抗的强硬的态度,他的生命是靠仇恨支撑着的,他用仇恨、暴力和变态的施虐来对抗贫穷、自卑、奴役、暴力、孤独,在对抗中他的身体一点点残疾直至彻底衰亡,他的生命在沉浮中发出呻吟、喘息、狂喜或痛苦的叫声。

苏童就是这样将欲望的人置于历史的情境和具体的偶然事件或灾难之中,让他们的生命本能得到尽情的释放。

历史是由人创造的,历史是由英雄创造的,而人是受生命原欲所支配的,历史的发展与人的原欲有着密切的关系,在历史的某个瞬间,也许就是某个具体的生命主体的欲望在创造或改写着历史,某个生命瞬间的本能冲动就有可能改变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进程。

陈宝年因为个体性欲的无法满足逃离家乡,从而创立了陈记竹器铺的招牌,使枫杨树的竹器加工手艺走向了城市,形成了规模生产,制造了一九三四年的竹匠的大逃亡,从而改写了枫杨树的历史,一个生命个体的本能冲动就这样影响着一个地区、一个行业的历史发展。

人类童年的欲望总是那么简单,简单的欲望一旦进入社会就复杂起来,每一个简单欲望的实现,人类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都要经历一次感情或人性的危机,有时甚至是个体的生命。

陈宝年的欲望很简单,就是逃离丑陋的妻子、贫穷的农村,他的愿望实现了,引发了竹器加工业的繁荣,引发了枫杨树家乡的凋敝,他的冷酷与怪癖间接造成了蒋氏五个儿女死于瘟疫,小女人环子流产,并最终断送了自己的生命。

苏童的小说几乎都与欲望有关,他写人的食欲、性欲、贪欲、权力欲、征服欲、复仇欲、毁坏欲等等,他善于把人物置身于特定的历史情境之中,执著地探索历史的变迁与个体本能欲望的释放之间的神秘渊源,与个体的血缘、血气、血性之间的关系,男性个体生殖能力的旺盛与否,女性个体的血气是否旺盛,直接关系到该家族的生存、延续与强弱,中国是一个封建的宗法制国家,家国一体,家族的繁荣衰败不仅直接关系到一个种姓的存亡,而且关系到国家的生死存亡,因此,要研究中国历史就要研究中国的家族兴衰史,而性能力直接决定着家族的存亡,苏童醉心于营造某种历史,某种归宿,某种结论。

他写历史总是把性作为人的诸多欲望的核心,作为一切罪恶的源泉,性既生成人又毁灭人,既给人生的希望,又给人死的恐惧,性能力的丧失就意味着人生命的终结。

他思考和面对的是人的黑暗的一面,求知欲、自我超越的欲望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动力,人的性欲、贪欲、征服欲、毁坏欲等人性黑暗隐密不为人知的层面,也在影响着人类历史发展的进程,在人类历史上,英雄和枭雄同样在客观上推动了人类历史的进步。

《米》是苏童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他说《米》是“一个关于欲望、痛苦、生存和毁灭的故事,我写了一个人具有轮回意义的一生,一个逃离饥荒的农民通过火车流徙到城市,最后又如何通过火车回归故里,五十年异乡漂泊是这个人生活的基本概括,而死于归乡途中又是整个故事的高潮。

”!"他用性本能解构了一切社会关系和阶级关系,性关系常常使不同阶级的男女的命运纠结在一起,织云作为一个性符号,将六爷、阿保和五龙这三个不同社会阶层的男人结合起来,构成一个虚构的社会,演绎出一个爱恨情仇的悲剧故事,地主陈文治与女长工蒋氏的性关系,更加耐人寻味,小说反复渲染性与血气的密切关联,女人的血气像男人的性能力一样直接关系到生殖能力的强弱,关系到家族的繁衍,陈文治迷恋蒋氏旺盛的生殖能力,崇拜她的血气,蒋氏在失去所有儿女之后需要一个男人来实现她生命的价值,证明她旺盛的生殖能力,这时他们之间没有阶级对抗,有的是对性和生殖的共同的渴望。

生命本能就这样超越了社会关系和阶级对立。

苏童说:
历史总是充满缺陷,人在历史中也总是充满缺陷,我们因此抓住了许多人类的尾巴,也因此发现了小说创作的巨大空间。

!"
他笔下的人物往往有着这样或那样的缺陷,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对人对事的态度都有强硬的,陈宝年、祖母蒋氏、陈佐千、颂莲、五龙、织云等等,他们或暴力、或贪婪、或纵欲、或变态、或仇恨一切,它们的缺陷都是人最根本的缺陷,不是外力强加给他们的,或者说不是环境造成的,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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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自身或者宿命造成的。

祖母蒋氏被陈宝年认作灾星,原因很简单,就是她天生丑陋让陈宝年想折磨她、逃避她、利用她、占有她;织云从小就喜欢纸醉金迷的生活氛围,她为一件水貂皮的大衣就轻而易举地做了六爷的干女儿;“我”的姑母凤子和小女人环子,她们的悲剧源于天赋的美貌或风骚,他们成为男人实现贪欲或性欲的工具。

纵欲好色贪婪是男人的通病,男人的死亡和残疾似乎都与此有关,五龙强悍一生最终死于花柳病,陈宝年从妓院出来遭人暗算,儿子狗崽被小瞎子引诱导致纵欲和伤寒病发而死,小瞎子从十八岁到四十岁一直患有淋病,陈佐千、陈文治既性无能又性变态,性是万物之源、生命之源,也是罪恶之源。

这大概就是人的原罪吧,人被本能欲望所引诱,不断地毁灭他人、毁灭自身、毁灭世界,出于对这种生命本能的恐惧,有些生命个体开始逃避性的诱惑,米生不愿要孩子,陈佐千的儿子是同性恋,五龙杀死了8个可能给他染上性病的妓女。

然而,性就像吃饭一样是人类无法逃避、无法控制的,历史的发展也无法逃避人的性行为和性观念,性直接关乎到历史发展的进程,这是新历史小说对历史的新的解读,在苏童的叙事陷阱中,我们的确看到了性欲望在操纵、改变着历史,而这种叙述理念在传统历史叙事和宏大叙事中是不可想象的。

对生存困境的逃亡是生命救赎的一种途径。

当个体感觉到自身处于生存困境中孤立无援时,就会自觉地选择逃亡,“我”的祖父陈宝年婚后七天就义无反顾地逃离了让他预感到会给枫杨树带来灾难的、令他厌恶的、丑陋的灾星蒋氏,蒋氏是传统的社会规范和婚姻制度强加给他的,他所逃离的不只是一个丑女人,也不只是穷困,而是一种体制,一种文化,一种习惯,一种血缘,他渴望毁灭它、遗弃它、逃离它,但又被血亲所牵引、诱惑,出自本能地占有它、通过生命的繁殖延续它,出于对它的仇恨和厌恶折磨它,希望它自生自灭。

蒋氏穿破了8双草鞋去追赶抢走儿子的城里小女人环子,在长江边止步了、回头了,回到了失去生命创造力与精血的男人陈文治的没落的黑砖楼里,这个具有旺盛生命力的、“血气极旺的”、丑陋到美丽的女人(陈文治认为这个女人在生育时所表现出美丽激起了他强烈的性欲和占有欲)能否力挽狂澜为陈文治家传宗接代,改变这个家族衰亡的命运呢,“我”没有提及,只是坚信蒋氏的
魂灵一定会回来。

蒋氏对陈宝年所隐喻的城市文明充满仇
恨、恐惧和绝望,她逃进了象征着过去的黑砖楼,她的灵魂
能得到安宁吗?1934年枫杨树村139个竹匠为逃避瘟疫、
贫穷纷纷逃往城市,蒋氏由陈文治和三个强壮的女人抬进
黑砖楼;七十年后在贾平凹笔下历史的瞬间再次闪现,夏
天义死后清风镇竟然找不到四个抬棺材的壮年男子(《秦腔》),这是农村向城市的又一次迁徙,历史的循环在一个
瞬间定格,农村凋敝的景象由此可见一斑。

逃离只是一个
短暂的回避,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人的生存困境,五龙为
逃避灾难深重的乡村,为摆脱灾难与死亡的威胁,逃往城
市寻觅富足的生活,他摆脱了饥饿的折磨,又陷入城市罪
恶的深渊,人仿佛置身于生命永恒的轮回中无望地挣扎、
逃离,时空的转换从未改变他们孤独绝望的生存困境和宿
命。

五十年的轮回,火车将五龙带往喧嚣的城市,五龙又带
着一车皮的米回归故里,他一生的奋斗、厮杀都是为了米,
为了生存。

对现实生存困境和死亡的恐惧是人们逃亡的原因和
内在动力,当人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时,他就会下意识地
逃亡,逃亡是一种生存的需要,无望的挣扎,陈宝年们在逃
亡中满足了最简单的欲望,又陷入城市这个不断出产新的
欲望的陷阱,他们不但没有在逃亡中得到灵魂的慰藉,还
失去了原有的纯朴美好的人性,最终在欲望的泥淖中无法
自拔,孤苦地走完自己悲剧的一生。

逃亡的目的是为了摆脱现实生存困境,摆脱死亡的阴
影,但是,陈宝年的逃亡在短暂的生命辉煌之后终结;五龙
一生宿命般的轮回,从原点又回到了原点;颂莲逃进深宅
大院,又陷入妻妾争斗的重围,花一样的生命被恐惧折磨
成行尸走肉。

人们总是在逃亡、恐惧中挣扎,没有终点,人
的灵魂永远找不到可供栖息的理想家园,逃亡、恐惧、孤
独、死亡,是人类的宿命,人类的现实生存状态就是无处可
逃。

这就是苏童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历史瞬间或人类现实的
生存处境,这就是他提供给我们的对人类生命过程的解
释,欲望的人在欲望的深渊挣扎,找不到自我精神超越的
桥梁,宿命般地走向毁灭。

丹尼尔・贝尔说:
社会历史视野下一种开放的英雄主义




文化本身是为人类生命过程提供解释系统,帮助他们对付生存困境的一种努力。

!"
苏童的新历史小说也试图对人类历史和人的生存过程和状态进行艺术的、独特的、细微的解释,他迷恋那些具有顽强生命力的人,偏爱强硬的人生态度,钟情于那些强悍冷硬的家族。

像祖母蒋氏那样坚硬如铁、强壮得连男人也望而生畏的女人也无法逃避命运的无情捉弄;颂莲为了保住自己在陈家大院的地位和尊严,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却无法赢得陈佐千的欢心。

为了生存,他们付出的努力往往是常人的百倍千倍,五龙一生最深刻的生命体验一是对米的痴迷和依恋,对女人变态的虐待和占有只是他对米的占有欲的延伸;一是对死亡的恐惧,个体在面对死亡时是那样渺小,他时刻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对他来说,死亡无处不在。

苏童抓住了人类无处可逃的悲剧命运,也试图寻找人类这种悲剧命运的根源。

是欲望,尤其是性欲,这种本能的冲动在操纵着人们不断逃亡,那么面对这种无处可逃的生存困境,人类还有没有生命救赎和精神救赎的可能?难道只有像颂莲那样逃进生命的无意识状态,才能得到灵魂的安宁吗?还是像“我”一样去寻找家族血脉的源流,来解释家族文化的兴衰。

历史需要重新解读,但历史更要沿着健康的轨迹运行,在颠覆宏大叙事对生命原始状态的遮蔽的同时,陷入宿命论和不可知论的泥潭也是对人类历史片面的解读。

萨特说:
一切存在都是偶然的,人生也是偶然的、无谓的、没有根据的,这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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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意识到这一点时,你的心里就会翻腾起来,就会飘荡起来,你就想呕吐,这就是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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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人生图景,常常会使我们产生恶心的感觉,强悍生命的无意义毁灭让人有一种幻灭感、更容易使人绝望。

强者尚且如此,普通人的命运又如何呢?难道真如苏童所说:等待。

等待也是一种生存的方式,它是人面对生存困境时,无法改变、无法适应、又无处可逃的无助无奈的生存状态,它比逃亡更加被动无望,然而历史是无情的,它有着毫无遮掩的冷酷,生命常常在无意义的等待中损耗终结。

新历史小说的叙述模式满足了作家虚构的欲望,满足了作家对过去那种传统叙事方式进行破坏、颠覆的欲望,也满足了读者和评论家重新解读历史的欲望,苏童将这种叙述称作自己的精神“还乡”,他用虚构这种相对安全的方式诉说着自己对现实生活的困惑迷惘和无奈。

从某种程度上说,创作就是作家逃避现实的一种方式,苏童迷恋逃亡,把它作为人与社会不合作的一种姿态,人只有对现实产生了恐惧,拒绝那种生活状态时,才会逃,人在逃亡的过程中实现或毁灭着自己的某些生命价值,这也是人生悲剧性的体现和写照。

苏童试图从历史的挖掘中寻觅人类的精神家园,寻找可能激活现代人精神的力量,但得到的却是对历史的深沉的悲哀和绝望,于是,他的历史叙述就成了对某些个体生命意义的执着探究,而这种探究恰恰体现了他在批判中寻找和建构现代人精神世界的不懈努力。

【注释】
!"#$%&苏童:《急就的讲稿》,见《米》,台海出版社2000年版,第4、3、4页。

’([美]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24页。

)*+,[法]萨特:《厌恶与其他》,郑永慧译,作家出版社1965年版,第230-231、150页。

┥作者简介┝文学博士,西北政法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
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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