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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的艺术视角

◎叶艮

(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上海200062)

摘要每一种叙事视角均不仅有其长,也有其短。作家余华在《活着》的创作过程中,创造性地对叙事视角的综合巧妙运用:双层视角的艺术运用、双重聚焦的交替使用、不同视点的巧妙转换,不仅使《活着》这部作品的情节发展自然流畅,浑然天成,而且使作品能够真正走进读者的内心,深化其对生命对世界的体悟与思考。

关键词《活着》叙事视角双层视角双重聚焦不同视点艺术价值

文章编号1671-0703(2010)09-066-02

长篇小说《活着》是余华最成功的作品之一,描写了中国人承受苦难的能力以及面对苦难仍能对世界保持乐观的可贵态度,表达了“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的高尚主题。但它获得巨大成功的原因并不仅仅在于此,更在于作品中独特叙事视角的运用。叙事视角是小说重要的形式技巧之一:一篇作品是否具有感染力,能否打动读者,能否引起读者共鸣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叙事视角有没有得到巧妙的运用。笔者拟通过描述《活着》中各种叙事视角的运用,分析其产生的艺术效果及原因,以期能够为艺术创作提供些许这方面的参考意见。

我们都知道每一种叙事视角均不仅有其长,也有其短:第一人称经验视角由第一人称“我”来叙述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由经历者自己来讲述自然有利于缩短与读者之间的距离,能够使主人公的内心情感得到真切的表达,并且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但除了“我”自己,其他人物的内心世界都变得无法洞察;同样,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叙事虽然能够保持叙事距离并且有洞察人物内心世界的权利,整体叙事也会显得比较客观,但它的局限性则在于无法真切地表达主人公的情感感受和心理状态,有时候就会显得不真实,引不起读者的共鸣。①这种情况有时候就会使作品创作无法继续下去,作家余华在创作《活着》的时候就遇到了类似的问题,发现单纯使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叙事视角都不能达到他想要的叙事效果。现在我们就来看看他是怎样解决这个问题的。

一、双层视角的艺术运用

《活着》是从采风者“我”对十年前“去乡间收集民间歌谣”②的经历进行第一人称回顾性叙事开始的。“我”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时乡间的风土人情:“我”喜欢喝的“带有苦味的茶水”、与“守着瓜田的老人”的闲聊、与“一位赏心悦目的女孩”的“差一点谈情说爱”,这一切都把读者引进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游手好闲”的采风者的视野之内。直到“那位名叫福贵的老人”出现时,“皇帝招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的吟唱不仅吸引了采风者的眼光,而且将读者的注意力也转移了过去。从此处开始,采风者“我”便与读者一起倾听这位“自鸣得意”的老人的故事。作者在此处运用了双层叙事视角:第一层是采风者“我”的第一人称回顾性视角,第二层是福贵的第一人称回顾性视角。为什么作者不直接采用采风者第一人称转述或者第三人称全知叙事呢?这是因为他全面认识到了两种不同叙事视角的作用和局限:以富贵为主人公的第三人称叙事或第一人称转述虽然能将他的整个命运表述清楚,但他的内心情感以及对世界的乐观态度就很难表现并触动读者。这一双层视角是应作品自身的表达需要选择的。

(一)双层视角增强了真实感

正如某些作家会通过在山洞发现一本神秘的日记的方式展开故事叙述,《活着》将场景设置为采风者“我”与正在耕田的老人的偶遇与交谈,从而展开了福贵对其一生苦难命运的叙述。如作者所愿,这种方式的确起到了增加故事真实感的作用,再加上采风者“我”对乡间生活的生动描述为福贵的出场作了充分的铺垫,使整个叙述绝无突兀感,一切故事的发展都是那么地自然和顺理成章。另外,福贵的第一人称叙述语言质朴自然,非常切合他的身份,特别是他所用的一些比喻堪称典型:“脑子里空空荡荡,像是被捅过的马蜂窝”、“我知道他不会和我拼命了,可他说的话就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割我的脖子,脑袋掉不下来,倒是疼得死去活来”、“我看着那条弯曲着通向城里的小路,听不到我儿子赤脚跑来的声音,月亮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这几个生动的比喻不仅十分契合福贵乡下的成长经历,而且将他输光家产后的惊慌与悔恨以及失去儿子后的极度痛苦刻画得入木三分,人物形象也因此更加真实饱满。

(二)双层视角增强了感染力

第一人称视角拉近了读者与叙述者的距离,使读者能够直接聆听主人公的经历,与他同悲同喜,更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如福贵背着死去的有庆往家走的那段心理描写:“要埋有庆了,我又舍不得”、“想到有庆再不会说话,再不会拿着鞋子跑去……”、“有庆躺在坑里,越看越小,不像活了十三年,倒像是家珍才把他生出来”,我想没有读者读到这儿能够忍得住泪水,有庆那么小却要无辜地忍受命运带给他的巨大苦难,怎能不让读者同情和动容?全知视角很难这么细腻地描写感情,也达不到这种感染力和效果。同时,采风者“我”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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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福贵又是那么的平静与乐观,“他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从来没有过一个人像他那样对我和盘托出”,所有亲人都去世了,仅有一头和他一样老的老牛与他相依为伴,他却能怡然自乐而不感到孤苦。

(三)双层视角弥补了第一人称视角的不足

作品的目的不仅是要描写苦难,更要表达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和乐观态度,所以从采风者的视角看福贵就必不可少。福贵的第一人称视角是不可能告诉读者他讲故事时的表情和神态,只有通过采风者——亲眼目睹他的叙述过程的人,去看他历尽苦难沧桑后的平静与乐观,从而将主题升华至生命意识的高度。

二、双重聚焦的交替使用

不知道读者是否注意到,无论是在采风者还是福贵的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中,总是有两种眼光在交替作用:一种是叙述者“我”追忆往事的眼光,另一种是被追忆的“我”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这两种眼光可体现出“我”在不同时期对事件的不同看法或对事件的不同认识程度,它们之间的对比常常显出叙述者成熟与幼稚,了解事情的真相与被蒙在鼓里之间的对比,以表现人物的成长和变化,为更好地为表现主题服务。③

(一)采风者叙述的双重聚焦

在采风者“我”的双重聚焦中,我们不仅看到了“我”十年前与十年后思想的变化,更看到了福贵对苦难的承受能力以及对世界的乐观是如此地难能可贵。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将“我”年轻时“游手好闲”、年少轻狂的形象真实地展现在读者眼前,而追忆往事的眼光,如“我当初情绪激昂……也不去考虑以后会怎样”,“那时候我刚刚开始那段漫游的生活,我年轻无忧无虑,每一张新的脸都会使我兴致勃勃……”则表明十年后的“我”思想已经成熟起来。这一过程也许同时也是“我”对福贵从不了解到真正能体悟他的人生的过程。一开始,那时的“我”眼中的福贵“自鸣得意”让“我”“失声而笑”,同时也很纳闷为什么一头牛有那么多的名字,还有他的笑和欢乐让我们根本就无法想象他所承受的苦难。这是作者利用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的特权给我们留下的悬念。而追忆往事的眼光:“可是我再也没遇到一个像福贵这样令我难忘的人了,对自己的经历如此清楚,又能如此精彩地讲述自己……”,解开了悬念。“我”也真正了解了福贵“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的沧桑人生经历,更让读者深深体会到他那与巨大苦难形成鲜明对照的乐观态度,紧紧扣住读者的心弦并引发其对生命意义的深沉思考。

(二)福贵叙述的双重聚焦

福贵的叙述中也同样交替着这种双重聚焦。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写“我”对私塾先生的不敬、“我”对赌和嫖的独特见解、对爹、丈人的大逆不道,且与追忆往事的眼光中的“我”当时的想法相对照,让读者感到当时的“我”确实是个不可救药的浪荡子。但与“现在想想他们说对了”、“现在想起来叫我心疼啊,我年轻时真是个乌龟王八蛋”这些追忆往事的想法形成

强烈对比,表达了人物内心深深的自责与悔恨,也反映了叙述者思想的转变与成长。另外,经历事件时的眼光还用于描写亲人死去时富贵内心的悲恸,而追忆往事的眼光则十分平静和乐观,这两种眼光的交替与对比凸显了深刻的主题。

三、不同视点的巧妙转换

上文已经说过,每一种叙述视角都有它的局限。虽然作者设计了巧妙的双层视角使宏观上的局限得以弥补,但在采风者和福贵各自的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内部,这种局限还是依然存在的。由于“我”的有限视角无法洞悉人物的内心以及视角之外所发生的一切,而这些在小说情节发展中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余华在这里就是通过同一视角内不同视点之间的转换来进行叙述的,也就是通过巧妙的手法不着痕迹地在“我”的视角内部借用全知视角来叙事,顺利地推动情节的发展和主题的表达。

以全知视角叙述龙二和沈先生最后一赌的黑幕是以“解放以后,我才知道赌博的赢家都是做了手脚的”为转换点,将他们的歹毒用意和黑幕操作一一呈现,为下文“我”输光家产作了完美的情节铺垫。家珍被拖出去后的在黑夜中孤独前行的细节和心理全知叙述是以“后来我问她”为借口的。如此细致地叙述她当时的凄苦,强烈反映了叙述者“我”深深的自责。有庆献血而死的整个过程都是以全知视角来描写的,详细之至,凄惨之至,叙述者似乎要通过这种方式来控诉那个荒诞的时代。

这种视点转换的例子在《活着》中比比皆是,通过此种手法,不用过多心理描写,全知叙述视角下的一个眼神,一种表情,甚至小说主人公之间的一两句读来稀松平常的对白,在特定的情节衬托下,便能收获任何铺陈赘述所无法达到的惊人效果,作者所要表达的情感本质,也在至为朴实的文字中得到了顺理成章的升华。

上述三种视角艺术的综合巧妙运用不仅使《活着》这部作品的情节发展自然流畅,浑然天成,给读者音乐般风行水上一气到底的感觉,没有丝毫的牵强与造作,而且字里行间见不到一丝一毫的歇斯底里抑或忧愁满面的自怜与哀叹,但质朴的文字却潜伏着深沉的悲伤,三言两语便道尽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主题也在此中得到升华。《活着》的艺术视角为它赢得了众多读者,也为艺术创作中叙述视角的成功运用提供了很好的范例,其在运用上的创新思维尤其值得借鉴。最后衷心希望越来越多的中国作家能够创作出像《活着》这样既有创新意义又有艺术价值的好作品,真正走进读者的内心,深化其对生命对世界的体悟与思考。

注释:

①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7.(按:叙事视角的相关知识系参考此书).

②余华.活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1.(按:文中所有原文引用均引自此书,下略).

③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7.(按:“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有两种眼光“的观点系参考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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