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伦敦 一块牛排
- 1、下载文档前请自行甄别文档内容的完整性,平台不提供额外的编辑、内容补充、找答案等附加服务。
- 2、"仅部分预览"的文档,不可在线预览部分如存在完整性等问题,可反馈申请退款(可完整预览的文档不适用该条件!)。
- 3、如文档侵犯您的权益,请联系客服反馈,我们会尽快为您处理(人工客服工作时间:9:00-18:30)。
汤姆·金用最后一小口面包,揩干净最后一滴肉汁,然后放在嘴里慢慢咀嚼,沉思着。当他从桌子边站起来时,他明显感到饥饿的压迫感。然而只有他一个人吃过东西。隔壁房间里的两个孩子早就被打发去睡觉了,为的是他们在睡梦中会忘记自己还没有吃过晚饭。他妻子什么也没吃,默默坐着,用担忧的目光注视着他。她是一个消瘦而憔悴的工人阶级妇女,但是她脸上也不乏以前曾经漂亮过的痕迹。做肉汁用的面粉是她向过道对面的邻居借来的。最后的两个子儿花完了,用来买了面包。
他坐在窗户边一张摇摇欲坠的椅子上,他的重量压得椅子吱嘎乱响。他十分机械地把烟斗放到嘴上,伸手插进上衣口袋。由于没有烟叶,他意识到自己的行动,便皱起眉头,怪自己健忘,同时把烟斗放到一边。他的动作慢慢吞吞很笨拙,好像承载着他肌肉沉甸甸的重量。他是一个体格健壮,感觉迟钝的人,相貌平平。他的粗布衣服又旧又邋遢。他那双鞋很久以前换了沉重的鞋底,现在破旧的鞋面已快带不起那么重的鞋底了。他的棉衣衬衣,一件两个先令的便宜货,已露出磨破的领子和一些去不掉的油漆斑点。
但是,正是汤姆·金这张脸准确无误地为他从事的职业做了广告。这是一张典型的、职业的、拳击手的脸;一张在拳击台上混了多年的脸,这张脸上因此而形成并突现了那种斗兽的一切标志。这明显是一张阴沉的面孔,而且面孔上的特点都瞒不过人们的眼睛,胡子刮得光光的。嘴唇走了样,构成一张极为难看的嘴巴,就像是脸上的一道伤疤。他的下巴显得好斗,野蛮,笨重。他的眼睛转动很慢,眼皮沉重,在紧锁的浓眉底下几乎毫无表情。他是真正的动物,眼睛是他身上最像动物的特征所在。它们昏昏欲睡,像狮子的眼睛似的——一对斗兽的眼睛。他的头发剪得很短,头发根顺着额头的方向斜着塌下去;他脑袋上隆起的每一个包,都更显露出了他的面容极恶的样子;他的鼻子被无数次打击后,断过两次了,弄成各种各样的模样,他的耳朵像菜花一样,永远是肿的,已经走了样,有它原来的两倍那么大。这些东西使他的装饰显得很齐全,同时,他的胡子虽然刚刚刮过,却长在皮肤里面,使他脸上带有一种蓝黑色彩。
总之,这是一张在小黑巷子里或偏僻地方叫人害怕的人的脸。然而,汤姆·金不是罪犯,也没有做过犯法的事情。除了通常的职业性打斗之外,他没有伤过任何人。人们也从来没听说过他跟别人吵过架。他是一个职业拳击家,他所有好斗的野蛮行为,都是留在拳击场上出现时用的。在拳击场以外,他是一个行动缓慢,性格随和的人。在他年轻富有时,他对人太大手大脚,没给他自己带来好处。他不记恨,没有敌人。打拳是他的一番事业。在拳击台上,他把人打伤、打残,甚至打死,但是不含恶意。这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生意经。观众们聚集到一起,花钱看人和人互相击倒对方的场面。优胜者在金钱方面拿大头。二十年前,汤姆·金面对沃鲁木路·高杰的时候,他知道高杰的下巴在纽卡斯尔的一场比赛中被打环,才刚治好了四个月。他就利用那个下巴,在第九个回合再次把它打坏,这不是因为他对高杰怀有恶意,而是因为这是击败高杰,赢取大钱的最可靠的方法。高杰也不因此而对他怀有恶意。比赛就是这么回事,他们俩都知道是为比赛才来打拳的。
汤姆·金从来不健谈,他就坐在窗户边上,沉默寡言,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他的手又大又肿,手背上青筋暴起。一看那被打碎、打坏、打变形的指关节,就知道它们是用来派什么用场的。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人的生命就是他动脉的生命,可是他很清楚那些粗大暴突青筋的意义。他的心脏以最高的压力往血管里输送了太多的血液。血管不中用了。他撑坏了它们的弹性,随着它们的扩张,他的耐力也丧失了。他现在动辄疲惫不堪。他再也不能迅速打上二十个回合了,竭尽全力地打呀,打呀,打呀,从一次锣声到另一次锣声,一次比一次更凶猛的对击,被人击倒在拳击台的围绳上,又反过来把对手击倒在围绳上,在最后的第二十个回合中进行最凶猛、最快速的对击,全场观众都站起来狂呼,他自己则冲、击、躲闪,雨点般地出拳,也被对方的拳头雨点般地回击,这时他的心脏总是忠实地把汹涌澎湃的鲜血输送到适当的血管里。那些血管虽然当时肿胀起来,但总是又会缩回去,尽管木是完全缩回去——开始时是不知不觉地,但每一次都比原先大了一点。他盯着这些血管和打坏的指关节,一时间看到了这双手在绰号“威尔士凶神”的本尼·琼斯的脑袋上打碎第一个指关节以前的青春魅力。
他又开始感到饥饿。
“天哪!难道我就吃不到一块牛排吗?”他大声喃喃地说,同时握紧他那巨大的拳头,发出一句被窒息的诅咒。
“我到柏克和索利两家都去试过了,”他妻子有点抱歉地说。
“他们不肯吗?”他问。
“少半个小钱也不行。柏克说——”她支支吾吾地说。
“说下去!他说什么?”
“他说,他认为桑德尔今晚将打败你,还说你欠他的账实际上已相当不少了。”
汤姆·金哼了一声,但是没有回答。他正一心想着他年轻时养的那条叭喇狗,他不断喂牛排给它吃。那时候,柏克就是赊给他一千块牛排也是肯的。但是,时过境迁。汤姆·金老了,在二流俱乐部打拳的老头子们是不可能指望商人们给他们赊账的。
他早晨起来就渴望吃一块牛排,这种渴望并没有减少。这次打拳,他事先没有进行很好的训练。这是澳大利亚的大旱之年,时势很难,甚至最不正规的工作都难以找到。他没有陪他练拳的人,他吃的饭不是最好的,也不够吃。什么时候能找到什么非熟练工种的工作,他就干上几天。他一大早在陶门公园周围跑步,来练练他的腿。但是,没有陪练伙伴来进行训练,又有一个老婆、两个小孩要养活,这是很难的。在他和桑德尔比拳的时候,商人们才稍稍放宽了一点给他的赊账机会。快乐俱乐部的秘书已经预付给他三金镑钱——这是输家可以得到的钱数——他拒绝多给。他时常设法从老朋友那里借到几个小钱,要币是正赶上大旱之年,老朋友们本来会多借给他一点的,可他们现在自顾不暇。不——掩盖事实是没有用的——他的训练是不够令人满意的。他本应该吃得更好,无牵无挂。此外,对于一个四十岁的人来说,要他进入竞技状态就比他在二十岁时更困难。
“什么时候啦,丽茜?”他问。
他妻子到过道对面去问了一下,然后回来。
“八点差一刻。”
“几分钟以后他们就要开始第一场比赛了,”他说。“只不过是选拔赛。然后是迪勒·威尔斯和格列德雷的四回合拳击赛,以及…星光‟和某个当水手的家伙的十回合比赛。一个多小时以后我才上场。”
又沉默了十分钟之后,他站起身。
“说实在的,丽茜,我没有好好进行训练。”
他伸手取他的帽子,然后朝门口走去。他没有表示要吻她——他出去时从不这样做——可是今天晚上她却敢于亲吻他,她伸出胳膊拥抱他,迫使他弯下腰来凑近她的脸。在这个男人的魁梧身材面前,她显得非常矮小。
“祝你好运,汤姆,”她说。“你一定得打败他。”
“对,我一定得打败他,”他重复了一遍说。“反正非如此不可了。我一定得打败他。”
他试图笑得很开心,而她却跟他贴得更紧了。他越过她的肩头环视空空如也的房间。这就是他在世上拥有的一切:过期的房租,她和孩子们。他要离开这一切,到外面黑夜里夫为他的老伴和小家伙们挣点肉来吃——并不是像现代工人那样去干机器旁的苦差事,而是以古老、原始、堂皇、动物般的方式,用战斗来争取。
“我一定得打败他,”他重复着,这次声音中略带几分绝望。“如果赢了,那就有三十金镑——我就可以付清全部的欠账,还可以剩下一大笔钱。如果输了,我就什么也得不到——甚至坐车回家用的一个小钱都不会给我。那位秘书已经把输家应得的那一份全部给了我。再见,老太婆。赢了的话,我马上就回家。”
“我等着你,”她朝他喊。
到快乐俱乐部,有足足两英里路。他一边朝前走,一边回想起他的鼎盛时期——他曾经是新南威尔士的重量级冠军——他常坐马车去打拳,而且常有某个在他身上押大注的人会为他付车费,与他同坐一辆车。还有汤米·彭斯和那个美国人杰克·约翰逊——他们都坐着汽车东跑西颠。而现在他却只好走着去!而且,谁都知道,比赛之前辛辛苦苦走两英里路绝非是好事,他是一个老家伙了,而人世变迁对老人不利。现在他除了做熟练工种的工作,别的什么都不会干。即使是这样,他的破鼻子和肿耳朵也还在跟他作对。他真希望自己当初学一门手艺,从长远看,这样会更好一些,但是从来没有人告诉他,而他的内心深处知道,即使有人告诉他,他也不会听的。当时的生活太轻松了,大把大把的钱——激烈而荣耀的战斗——两次战斗的间歇是一段闲游的时间——一大帮急于拍马屁的人总是紧随其后,拍拍他的背,握握他的手,那些阔少们也都乐于为他买一杯饮料来换取五分钟的谈话特权——那种场面真是很有面子:全场观众狂呼起来,他打出旋风般的拳法收场,裁判宣布:“汤姆·金获胜!”第二天他的名字就刊登在体育栏里。
那真是鼎盛时期!但是现在,他以他那种缓慢地反复思考的方式弄明白了,他所打败的,都是老家伙。他是上升中的青年;他们是没落中的老年人。难怪事情这么容易——他们血管肿胀,指关节已打坏,由于他们已经进行过的长期拳击比赛,他们的疲乏到了骨子里面。他想起那一次在拉希一卡特斯湾,他在第十八个回合把老斯托舍·比尔击倒,事后老比尔如何在更衣室里像小孩一样哭泣。也许老比尔的房租过了期;也许他家里有老婆孩子;也许就在比赛那一天,比尔饥饿地渴望吃一块牛排。比尔斗得凶猛,也受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惩罚。现在,他自己经历了磨难以后,终于明白,斯托舍·比尔比起不过是为了荣耀和来得容易的金钱而战的青年汤姆·金来说,是在为更大的赌注而战。怪不得斯托舍·比尔后来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