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的可能性——日本建筑师西泽立卫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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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江:以下简称李,西泽立卫:以下简称西泽)2010年普列茨克建筑奖获得者之一,另一位为妹导和世
李:我对日本建筑界有两个很深的印象。

一是建筑师队伍积累雄厚。

在各个年代层都拥有几位在世界上有影响力的建筑师,这在其他国家是少见的。

二是建筑师分代比较明确。

年轻一代无论是真正拥有自己的思想,还是为反抗而反抗,都有意识地与上一辈建筑师保持距离。

西泽先生出生于1960年代中期,是日本新生代建筑师的代表。

你在大学学习建筑的1980
年代正是后现代主义、解构主义盛行的时期,当时你是如何看待这些潮流的呢?
西泽:1980年代前期流行后现代主义,当时我还不是大学生,所以后现代主义对我来说是后来的追加体验。

研究生时期我读了罗伯特·文丘里的书,觉得非常有意思。

他对学生时期的我影响很大。

李:你是指文丘里的理论,不是作品?
西泽:对,主要是理论。

他也有一些好的作品。

文丘里做了很多了不起的工作。

首先他无视“历史”。

例如他对罗马风建筑、巴洛克建筑、柯布西耶和赖特的现代建筑是等同看待的,完全打破了当时的历史观。

另一方面他很重视“历史”。

他的理论论及了西方建筑历史中几乎所有的东西,视野之宽阔,令人惊讶。

另外,他研讨美国建筑、欧洲传统建筑,对建筑的“表皮”进行了分析,这在当时是一个非常新的视点。

李:1960年代正是“现代主义”最盛行的时候,大家对功能、空间、结构等建筑内部的东西很重视,奉若神明。

西泽:对,文丘里发现了不同于一般人考虑的、全新的建筑体系。

他用“表皮”来分析建筑。

本来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建筑一定是有外皮的。

可当时只有文丘里非常明确地指出了这一点,他的想法很有个性。

李:他的代表作品“母亲的住宅”立面就很有新意。

西泽:对。

但从根本上来讲他主要还是理论上的贡献。

文丘里非常喜爱建筑。

他评价建筑时,不是从“历史”的角度来判断这个建筑是否重要,而是强调这个建筑对自己是否重要。

用这种自己建立起来的体系对历史上的建筑进行评价,完全不用“历史”的审美体系,因此,可以说文丘里是完全无视“历史”的。

这给我很大的启发。

李:1980年代后期,解构主义的影响力非常大,特别是1988年在美国纽约现代美术馆举办的“解构主义建筑”的展览。

西泽:1980年代后期解构主义刚开始流行的时候,我正在大学学习。

当时可以说解构主义来势凶猛。

但我对解构主义没有一点儿兴趣。

1988年解构主义的那个建筑展览,屈米、里勃斯金德、埃森曼、盖里、OMA都参加了。

我只对OMA感兴趣。

当时OMA被归类到解构派里,可我认为OMA的建筑和其他解构主义建筑师有根本的不同。

我完全倾向OMA。

实际上,在
1980年代后期的日本,你很难不受到雷姆·库哈斯的影响,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在谈论库哈斯。

受到的影响有各种各样,我想大家主要还是通过库哈斯感受到了建筑的乐趣。

大家从库哈斯那里重新学习了“历史”.是他复苏了历史上的建筑运动。

在他登场之前,后现代主义建筑师们经常谈论“引用”,“记号”,“切断”,“脱构筑”等,具体的设计手法则非常陈腐,解构主义也基本上是后现代主义的延续。

我觉得没有什么意思。

在库哈斯以前,我们以为20世纪初的现代建筑运动是禁欲主义的,枯燥无味的运动,经过库哈斯,我们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像密斯·凡·德·罗,勒·柯布西耶的建筑就非常有意思。

当然,他的建筑实践,像“拉比勒脱公园落选案”、“法国国家图书馆方案”等在设计方法论上也给大家巨大的冲击。

总的来说,大学时代我比较喜欢文丘里和库哈斯。

李:在大学时期你曾去伊东丰雄建筑设计事务所实习过一段时间,伊东丰雄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西泽:我在研究生一年级的暑假非常唐突地给伊东建筑事务所打电话,联系去做临时工。

实际上我大学4年间对建筑都没有太努力学习,当时对伊东先生也没有太深的认识。

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只是对伊东立足于考虑“现在”的设计姿态所吸引吧。

他从不仿效历史上已经形成的建筑,已经建起来的建筑,或者说像后现代那样已经形成的潮流。

伊东经常考虑的是“现在”的建筑。

简单地说就是面向“现代”的一种设计姿态。

我打完电话后就去了他的事务所实习,这样就与伊东先生有了一起工作的机会。

对我来说,伊东是我第一个面对面接触的建筑师。

以前我对建筑师的理解都是从杂志、书本上得来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伊东丰雄对我的影响非常重要。

毕竟书本上的接触与面对面的交流是完全不同的。

李:具体说怎么不同呢?
西泽:有一次我去参观伊东丰雄的自宅“银色住宅”,晚上就在伊东家里边喝酒边聊天。

伊东先生喝得有些醉了,话特别多。

我也很兴奋。

在说到什么的时候,他突然一下捏扁了手上的铝合金啤酒罐,举着对我说:“建筑应该是这样一种状态”。

我吓了一跳。

当时桌上还摆着威士忌,日本清酒的酒杯。

我就举起威士忌酒杯冲着伊东先生说,“这个不行吗?”伊东摇头。

我又举起了日本清酒酒杯,伊东还是摇头,晃着手里捏得变了形的啤酒罐。

我好像一下悟了过来,理解了伊东建筑的本质。

李:伊东在追求一种轻盈的建筑状态。

西泽:是这样。

伊东先生说建筑非得像啤酒罐不可,他是说建筑存在的状况应当像啤酒罐,要非常轻,而且看起来很弱很容易垮掉的样子。

相比起来,威士忌酒杯非常古典漂亮,堂堂正正。

陶瓷的日本清酒酒杯民间工艺品味道太浓。

我想可能是这个原因。

当然伊东先生并不否定工艺品的建筑,古典的建筑,但这些不是他应该去做的建筑。

他也不会去说这些建筑的好话。

他用自己的视点去判断东西的好坏,有独立的历史观和独立的人格,这一点我非常喜欢。

通过建筑,用自己的大脑去思考世界,我想这是伊东给我的启发。

他对已经形成的“历史”,不是去跟从,当然也有跟从的时候,但要通过自己的判断,非常的个人主义。

在伊东事务所我还认识了妹岛和世。

那时她刚从伊东事务所独立出来,有时偶尔回到伊东事务所来看看。

那时她没有什么设计工作,我觉得她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就在伊东事务所休息的时候到她的事务所打临时工。

这样我在两个事务所同时工作了一段时间。

我感到妹岛和世是做事业的人,她很有干劲,充满了爆发力。

当时日本也处在泡沫经济最高潮的时期,到处都沸沸扬扬,可不像现在这样没有生气。

李:你在妹岛和世建筑设计事务所工作5年后,于1995年和妹岛一起成立SANNA,作为合伙人开始共同设计,1997年后又成立了西泽立卫建筑设计事务所独自开展活动。

除此以外,你还与其他一些建筑师进行合作设计。

也就是说用个人、组合、网络的方式同时进行,这些不同的工作方式对建筑的形成有什么影响?
西泽:我觉得做设计有时像谈话一样,有了一个话题或者想法后需要培育发展下去。

一个人说下去和两个人一起说是不一样的。

另外谈话的对手不同,话题的展开方向也会发生变化。

建筑像孩子一样,一个人培养,两个人培养,三个人培养,这个孩子的性格会不一样,所以我认为各种设计方式都值得尝试。

李:和同时代的建筑师相比,我觉得你的作品对空间非常关注。

西泽:我很喜欢空间。

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空间,有的是建筑产生的空间,也有一些不是建筑产生的空间,有旧的空间,也有新的空间,总之有各种各样有意思的空间。

我很喜欢参与空间的创造,希望能做一些同样有魅力的、毫不逊色的空间出来。

虽然建筑是一项复杂的工作,空间以外可能还有更多的东西。

但空间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这是很明确的。

李:你认为什么样的空间具有魅力?
西泽:我喜欢的空间很多,比如说我比较喜欢一种开放的、有公共性的空间,与许多人有关系,许多人进进出出,有公共性的、交流的空间,例如咖啡馆、露天茶室,人们可以自由地进出,是一个公共的空间,同时它又有私密性的一面。

也就是说大家虽然聚在一起,同时也在做自己的事情。

有看书的人,有等朋友的人,也有谈话的人。

各种各样的私密性空间同时存在,而整体又是一个公共性的开放的空间。

这样的空间我感到非常有魅力。

李:西泽先生在“市川公寓”里配置了各种不同形态的空间,这些空间形态是如何生成的?
西泽:比空间形态更重要的是空间的状态。

我首先对空间的状态感兴趣。

空间的状态与功能、性质有关。

例如一个大的空间,是一个独立的私密性的空间。

如果将它的中央捏细,变的像哑铃那样两头大中间小,就形成了两个独立的,既有私密性的,同时又相互连续的空间。

在“市川公寓”的方案里我关注各住宅空间的关联性。

当然这样的作法引起了空间形态的变化。

我对与空间状态没有关系的空间形态不感兴趣。

就像解构主义的建筑空间,有各种各样的变化,可与功能、状态、私密性、公共性等没有关系,是一种装饰性的形态,没有什么意思。

李:西泽先生在设计中对建筑的外在形态如何考虑?比如立面、体量、形态,还有材料的运用。

我觉得你对材料的应用比较多样化,并不局限于玻璃和金属。

比如在“周末住宅”里你使用木,给人有种新鲜的感觉。

在天津的别墅里你又考虑使用砖。

西泽:对于材料的应用,我是根据具体情况来考虑的。

现在天津的别墅考虑用砖,主要是对具体环境的提案。

希望建筑能够与周围环境相联系,如果限定材料,在任何环境里都用相同的材料,也不是不可以。

但材料有很多种,可以让建筑表现丰富一些。

建筑的外部很重要,像建筑的立面、形态、体量比起建筑内部更具有社会性。

建筑有点像山,在一个环境里,有一座山没一座山风景完全不一样。

同样,建筑的体量非常大,和街区相关联,拥有改变街区的力量,其外观具有社会性。

但在日本,很多建筑的外观最终都是由业主的兴趣决定,比如说业主喜欢和式建筑,建筑的立面就是“和式“的;邻居喜欢北欧的风格,建筑的立面就是“北欧式“的,那么街道就会变得乱七八糟,对此我抱有疑问。

李:也就是说应当由环境,由社会的一方来进行更多的思考,或者说由建筑师作一些更客观的思考。

西泽:对,也许是建筑师的主观吧。

但建筑的外部应当和周围环境相关联,既要与环境有连续性,又应当与环境有一定的独立性,处于一种微妙的状态。

李:西泽先生屡屡提到周边环境。

实际上,西泽先生的作品很多也都是以基地、周边环境的特点为基础发展起来的。

像“江田集合住宅”方案,你将低层建筑铺满基地,采用中庭方式防止基地旁边轻轨电车的噪音。

由于基地很不规整,由此在空间和形态上产生了建筑的个性。

西泽:是这样。

虽然在考虑建筑的时候有许多重要的事情。

对我来说,基地、周边环境、设计条件、建筑体量的大小、建筑面积这些东西非常重要。

根据不同的项目,侧重点有所不同。

并不是将所有条件均等地考虑。

有的项目环境非常有特色,有的项目在规模上有特点,像一些特别小的住宅。

有时候业主有一些特别有个性的人生观,有的项目设计条件很有意思。

李:在天津“伴山人家”项目上你是如何考虑设计条件的?
西泽:其实某个项目的设计条件重要不重要,要看各个建筑师如何理解。

天津“伴山人家”项目在设计条件上有很个性的地方,像它的别墅建筑面积非常大,有600m2,非常有特点,在日本没有设计这么大面积别墅的机会。

这对于作为日本建筑师的我来说是一件可以发挥的事情。

另外,从业主的要求来看,这个别墅像是一个4居室的住宅,比较普通。

但是我们通过增加各种用途的房间,让设计条件产生个性。

另外,建筑师们在街道和住宅之间插入了一个被称之为“阈”的过渡空间,这个临街的“阈”可以是展示,或商店,或咖啡馆,或办公,总之有多种用途。

这也是让设计条件产生个性的一个想法。

设计条件对建筑的形成有很大的影响力。

不是说所有情况下设计条件都很重要,设计条件重要的时候非常多。

李:西泽先生的作品轻盈、光滑、柔弱,给人一种临时建筑的感觉。

这是来自日本木造建筑的传统吗?
西泽:建筑是一种很昂贵的东西,不能够1年以后就拆掉或厌烦。

所以我觉得建筑本身应当坚固、长久。

问题是建筑的存在方式。

东京涉谷的建筑都非常轻、弱,像临时建筑一样。

我想日本人不太可能像意大利人那样去做厚重的建筑。

日本建筑师一定会用某种方式去表达建筑的轻盈感。

但这不是说建筑能够简单地毁坏。

这只是建筑存在方式的一种表现。


可能有日本传统的一面。

这个问题需要更多的思考,我也说不清楚。

在国外工作,和外国建筑师的设计有了比较后,我对此有更深的感触。

李:西泽先生现在活跃于世界各地,在美国、西欧和中国都有设计项目。

在海外做设计,方法上与日本有什么不同吗?
西泽:本来应当有所不同,但现在我们还没有能顾及。

可以说海外和日本用的基本上是同样的方法。

李:在海外的设计实践中,你如何对应所在国、所在地的“地域性”问题?
西泽:“地域性”的问题非常重要,但是由“地域性”向建筑形态转化有很多方法。

我不认为在西班牙就一定得用西班牙瓦才叫“地域性”。

比如西班牙的“地域性”可以是蓝色的天空,红色的土壤,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想像“。

地域性”的问题可以说是一种“创造”的问题,建筑师对各个地方的“地域性”问题要给予回答,而“想像”的工作,建筑师也必须自己做出提案。

当然“地域性”问题绝对要与环境有所关联,但我不能同意因为建筑是在日本,所以就应当是“和式”的想法,完全没有想像力和探索精神。

在日本的传统街区里做一些好像是和风建筑,好像又不是和风的建筑,我觉得这种作法反过来是破坏传统街区的。

李:比如在欧洲,你的建筑如何与环境相联系呢?
西泽:基本上没有设计上的直接引用。

我经常考虑的是能不能有更间接一些的关系。

比如说建筑通过某种媒介与所在地域的气候、风土有一些连续性。

在西班牙巴伦西亚近代美术馆的扩建设计中,考虑到巴伦西亚的气候很炎热,我用半透明的很薄的有孔金属板将旧的建筑覆盖起来,形成一个“半室外空间”。

光、风、雨都能渗透进来,像大树下荫凉的地方一样。

另外,这个“半室外空间”也是一个巨大的公共空间。

在巴伦西亚,街道非常狭窄细长,很少有广场。

我们通过设置一个广场一样的大空间将美术馆和老城区连接起来。

当然还有很多别的呼应环境的方法,例如用外观、体量等。

李:现在西泽先生在海外的工程恐怕比日本国内的工程还多吧,这是什么原因呢?
西泽:恐怕和日本的经济不景气也有关。

另外,我们主要通过竞赛才能获得项目。

由于我们的表现力比较弱,在日本的基本上都落选了。

海外的大多数也输了。

如果说海外的竞赛比日本强的地方,就是他们对我的表现力没有抱太大希望,他们知道我的英文说不好(笑)。

美国建筑师非常会自我表现。

李:你说的表现力是指建筑师语言、体态动作的表现力,不包括设计上的表现?
西泽:设计表现也一样。

美国建筑师常常采用三维的、动画的表现手段。

我们的图纸表现力很弱,像白纸一样,很多地方看不明白(笑)。

李:图面的线条很细,粗细也不分。

远一点看什么也看不清楚(笑)。

西泽:对,很靠不住的样子(笑)。

这也许是我们失败的原因。

李:好像西泽先生至今为止没有写过书,也没有把自己的设计思想完整归纳的文章。

这让我想到建筑师有3种类型,有的建筑师是理论先行,先写后做;有的是先做后说;有的则一生沉默寡言。

你觉得自己是哪一种类型呢?
西泽:我写的东西确实不多。

我想可能是受妹岛和世的影响吧,她不太写和说。

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将自己的设计言语化。

现在没这样做,一个原因可能是作品还不多,另一个原因也许是还没有最后明确什么是自己要的东西,现在我对很多东西都感兴趣。

另外,如果先做理论,然后按照这个理论去做建筑,我觉得太受束缚,我不适合做这个类型的建筑师。

我想我还是根据各个项目的具体条件,发现一个有趣的构思,就在设计中培育、展开,在建筑中彻底纯粹地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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