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川阕

童话新编_醒川阕

一．锁雪为骨

惊浪的回音，时扬时抑，水声由外及内，风行处隐约出没。旧梦扬起潮水的璀璨，滴滴藏着鬼魅。浪头扑来，尖利重叠柔缓，似寒刃纷纷出鞘，涨落处激起水屑万千。

嘶鸣声逐渐迫近，带着两千年的涛声，鼓槌飞音盘旋入阵……

关城隘口，弓张弩撑，青铜时代与马背时代，擦肩在逐鹿中原的回忆中。圆月弯刀快如闪电，踏碎了边塞的雪，撕裂了草尖的风。胡人的草原已延伸进一个古老的院落，草色接天处，散发油荤的狼舌对着南方的水草垂涎欲滴。他们在鞍上向南，向南，河套的水草被踩起狼烟，马镫下的青黄瞬间成灰。莱茵河的湛蓝，阿尔卑斯的银白，蒙古高原的草绿，风里的颜色变换着时空。唯独东南这片河山，隐入水中，消散万里。神秘的灵山逸水平静如初，仿佛有着腾格里的庇佑，隔断了将至的风雪。

鸣镝穿梭在鼓浪咆哮里，鱼鳞甲随弩跌宕，韵律此消彼长，漾开鲜血。胡人倒下，兽的血性不抵冷弩之寒。古老民族的每一个弩士都有相同的称谓，兵马俑。他们泥质的指纹带着文明的沟壑，冷酷。在历史上最强的食肉民族与食稻民族的直接对视中，后者释放着植物的生命力。它们沉默的特质里带着坚韧，将前者缠困羁绊，直到胡人无处寻归路，马蹄颠簸流离。今天，这种特质里的某些宗教宿命仍然将东方浸没在与天接近的玄化中，那是一株雾里的草身。

那年，蒙将军的眼角挂着月牙，月影倒映出苍龙的图腾。山峦在他眼里化作长长的鳞身，缓缓出水。

剑指处，镇山锁海，阳关以西蜿蜒过来的黑色龙头，口中衔着帝国的天门。落日骄阳，红柳与砂粒着色的龙尾正在塞上扫卷着西风。男人们光着上身，他们的肤色和城砖融入一体，粗大的麻绳勒起一道道血痕，连起一阶阶石。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挑起沙与土覆盖其身。

他，一个工匠，被绳索缚在人流的陌生中，通体剑伤揭示着这个人的过去。无数脚印踉跄交错，长长的龙迹扎根入土。他的生命里只余这条嵌入骨肉的痕迹，数年厮杀带给一个男人的桎梏，不过几道无名的疤。来自柴门里的风吹进工匠的胸腔，他的身体瞬间开出一朵梨花。那香味难以名状，却像邻家的秋，充盈而熟悉。一个失忆人的麻木与苦痛在人群中是微不足道的，眼前的龙头枕海为榻，很多人在用石土救赎着骨骼的知觉。他被方砖包裹，一块砖的黑色连起另一块砖的黑色，黑色是淌入山河的天色，压住周身。

他在努力感受一片梨花的颜色，和一个重逢的季节。瞪大的双眼已模糊，瞳孔在泥土中放大，周遭的光亮延着障城渐渐褪色。不知什么时候，很多足迹在他的头顶上周而复始，这片墙凝固住了他还没有丢弃的心事。他张开嘴，想呼出一个名字，却被尘埃堵塞回胸腔。没人知道他无声息的走了，包括他自己，在梨果渐香的时节，一个普通的死亡不会有什么力

气挣扎，只有小小的香气在他的体内发酵，似有滴泪流向垛口，这让他感到死亡只是在一个苦梦里寻找路口。

院子内的梨花谢了，花瓣是渺小的牵挂，落土无声。

哀鸣来自山南水北，带着土的窒息。她被凄厉惊醒。此时窗外空寂无声，只有远处的风里有着粗犷的嗓音。一眨眼的寂寥，今夜的月色，光阴里的城郭，遗忘了篱墙外的这个山野。

那个死去的人，将血浇入泥内，与石同朽。巨石砌就的城与关，站满厉鬼，龙嘴夹着凛冽的风，冰与雪呼啸而至。胡人的铁骑在血肉堆砌起的墙下徘徊不前，战战兢兢。

千年后俯瞰，遥远的东方有条长长的影子，月华倾洒万里，一道亮线划开尘世的冰。很多人不禁感慨，那是龙的背脊，像个睡熟的男人。

二．山海一念

君临天下，陶翼、鼎鳞、竹弓、简牍写进君王眉心，螭角间英气贯透长虹。龙展开鱼须鬣尾，紫火黑磷，盘踞在锦衣的帛画里，镜冠的潭色中。帝气乘驭龙身，下至鲲鳍之渊，上至鹏羽之天，神威惠泽江河湖海，风雨滋润宫屋祠堂。天下的离合盘踞着君王的悲喜，帝国的亡灵复苏在他的眼前。

一个白色的身影飘在龙头与石宫间的人流中，那是一个女子。她的影子映在岩石的线条上，象支曲子，每步都带出曲线与节拍，有着柔缓的韵律。月台上的君王，瞪大了的双眼。他阅尽浮华，拈透花香，却被她刹那倾倒。那来自世外的悠扬意蕴，竟不识人间烟火。女人被卫士带上月台，皇朝的天空悄悄蒙上了月色。

君王端详着她的脸，她的柔美被风吹散，只一瓣就划开他的心。他乃千古一帝。意志最强的武士，心肠最毒的刺客，在他的车轮下被碾为龙身的碎石。天下的风在山海间汇聚，这是龙的喘息，哈气如雷，纵横睥睨。雷声盖住陇西的黄沙、东海的日出、岭南的异水、河套的马鸣。天下的一切，本应枕在他的榻下，也包括绝色佳人。

她从战国跋涉到今天，为了找一颗摘下的星。摘星人有着兵马俑的脸庞，泥鳞在甲色中龟裂，出茧的翅带起风，一丝凉意入梦。在梦里，他融入龙体，横卧大地，吹落补天石，吐出的龙珠化为石宫，每寸宫台上都弥漫着他的气息。他此刻离她太近，近到这幅梦里走过千百遍的山与海扑面而来。但他却不是眼前的君王。君王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不会想道那海风浸染的肤色是为他人而润泽。

星辰跌落时，有个人会等在这里，验证古老的咒语。她说。

龙颜大悦

你说的此地是朕的碣石宫，只要你愿意，这就是你的行宫，朕能为你留住永世芳华，普天之下可摘星揽月的人只有朕，不信你看……

扬手间，风云突起，他要让她亲眼目睹一个关于龙的梦……

碣石门，含在龙嘴处，须摆处是雾沙和野云。蒙古的风吹来马兰黄土，火光里的料姜石煎熬着生死，用凝固的姿态托起帝国的华盖。君王此刻胸中填满了山与海的宏大，术与法的纵横。黑衣术士被奉常与少府簇拥上月台，跪在紫微宫下，口中念念有词，余光在五星六曜的龙颜中颤栗。阴与阳轮回在五德的周而复始里。方士的枕榻上长出东瀛仙草，童男童女从宫台登上巨船，水军划动起木桨，风帆阻隔了玄鸟的归路，连弩屠戮成群海魔。所有人都相信，穿过碣石门就是不老的传说。君王的梦从这里启航。九层宫台入天揽月，龙子九鼎恩泽江山万代。六尺驰道踏楼雕岩，周侯六国成就功德千秋。龙身横卧在帝国的山山水水之上，祭祀的神台上砌满殉骨。巨石撑起天穹，工匠泣血为漆，碣石宫，若隐若现。

直到今天，依稀能感到这条石脊里淌着血，通向天路。水里的碣石宫，与火里的阿房宫，扑朔迷离。

女人走向海，风透过身体，水逐渐冷。她回头看了君王一眼。君王也斜扎着发髻，不但和那个人有着同样的肤色，还顶着镶玉的冕冠。眼前这个男人是天下最强大的男人，却属于另一个世界。石宫之大，容不下一个家。她的每一步都踏进泥淖。无数人的形体在水的浸泡下失去火淬的硬度，他们的身躯还原成泥，冷暖归于无形……

碣石宫随着月光起伏，里面跌宕起女人的哭泣，潮起潮落,冷却的廊檐台柱里还有着温润的回音。声音在皲裂中疯长，附在钻出缝隙的妖草上面，郁郁青青，牵扯不断。天阶颤动，紫微宫感到了地的心跳，陨石带着天河彼岸的冰扑向人间，流星的光彩，在水面放大。一声巨大的轰鸣坍塌在海浪里。

山海一念间，一念山海间。

哭声在招魂，年复一年，不肯散去。他在砖石中梦到了自己的骨屑飞舞成银白的雪。冰锁之痛，被一支乡曲引得心痒难耐，与落花一起盘旋在家门前的石墩上。

她的泪裹住天河，江河湖海与水银汇聚，漩涡吞噬着血与浆，飞入地心。巨石在地动山摇中陷入大海，龙头血脉迸裂，獠牙里露出累累白骨。

海面只剩几块碣石，孤零零的露出水面，风剥落了颜色，雨呜咽了千年……

三．铜虎鸣血

青铜色的渭水，绕梁如磬的弩音。白刃飞卷着水榭银台上的鸟篆，一笔挥洒。昆吾,干将,鱼肠，龙渊，诸侯相继隐刃敛冰，尘封草冢。剑气的窒息，隶刀的劲透剥落了异国春秋，和他们子孙的甲胄。旌蔽云开，图穷匕见，血在定秦的鸣响中拉长尾音，顺弦成丝。无数发髻织成蛛网罩在竹简上。

梦里的那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