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尚意到无意——品读苏轼《黄州寒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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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尚意到无意——品读苏轼《黄州寒食帖》

宋书尚意。以苏轼为代表的宋人书法追求的是文人、文学和书法的结合,是以文章、才学为根基的个体心性的自然流露,将心灵、性情、文化素养推到至高无上的位置,传达其胸中郁结与率性真情,这就是不同于古人的“尚意”书法。

然而身为一个杰出的书论家,苏轼自然知道书法创作的最高境界乃是“无意”。“无意”不是没有任何意识,而是我们所说的潜意识。书法作为一门抒情达意的艺术,是书家心灵的外化,而人的情感总是自发的、自由的,是不受任何力量制约的,只有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人的性情才能得到最真实最充分的表达,也只有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书家才能“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而人书合一。苏轼认为好的书法艺术完全应该是一种天真烂漫之意的自然流露,是一种无意识的冲动。他曾多次在酒后作书,便是在寻求这种“无意”,他在《与上言上人书》中说:“雪斋清境,发于梦想,此间有荒山大江,修竹枯木,每饮村酒,醉后曳杖放脚,不知远近,亦旷然天真。”苏轼的书学理论来源于他的哲学思想,他的哲学思想以佛道思想为主,其中又以庄子、禅宗思想为重,而庄、禅之核心乃“无”、“空”,苏轼书法的最高境界所达到的也是一种庄、禅的精神境界,即“无意”。《寒食帖》无疑是最杰出的代表。

《黄州寒食帖》为墨迹素笺本,横118厘米,纵33.5厘米,共17行,129字,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无款及年月。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作品为两首五言古风,诗句苍劲沉郁,低回长叹;而书法则以手卷形式一气呵成,苏轼将诗句心境情感的变化寓于点画线条的变化之中,作品浑然天成,在技巧、情感、意境上都无可挑剔,诗、书俱出自然。无怪乎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为之折腰,在帖后题跋曰:“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

我于无佛处称尊也。”山谷此言可谓入木三分。

然而胸中无盘郁纠结,何能寄寓又何所外化?盘郁纠结者为何?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受到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的排斥,因北宋最大的文字狱“乌台诗案”被贬任黄州团练副使,闲职长达四年。时苏轼四十有七,政治上几乎看不到什么希望,济世壮志难酬,痛苦不堪;在经济上陷入困窘。精神落寂,心境抑郁,穷困潦倒。恶劣的生活环境,郁闷、愤慨的情绪使苏轼奋起呼喊,郁积于内而不得不发之于外,使这一时期成为其艺术创作的高峰,《黄州寒食帖》正为此时的代表之作。

要透彻理解《黄州寒食帖》内蕴,“寒食”二字也许正是我们洞悉其深层文化心理与思维方式的关键。公元1082年,坡公适寒食节却心境低落。政治与生活双双陷于失意、困顿,而“寒食”的清冷之境恰如一根导火索,使贬谪以来长期郁积在心中的痛苦感受不可抑制地爆发。“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更加病后初愈,心境不好,凄凉顿生。《黄州寒食诗帖》诚其此时心境写照也年年欲惜春去矣,黄金年华付水流。此诗帖一气呵成,一改他往日严谨端庄的面貌,充满了不可遏制的激情,浑然天成。“卧闻海棠花”,苏轼以物寓人,以海棠之贵、幽谷佳人感叹自身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命运状态。“惜春”、“惜花”实是自惜。“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典出庄子《大宗师》第二节:“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则说海棠花被造物主暗中负去,实谓花谢;海棠花开花落乃自然之规律,是人力所不能干预的,人的荣辱沉浮也是由命运主宰,非人力所能及,既如此,不如随遇而安、乐天知命而“与大化同流”。但居住的小屋已不能抵御淫雨长时间的侵袭。“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面对这“空庖寒菜”,“破灶湿苇”,他不由自主地怀念往日的舒适生活,“浮华豪习尽去,非昔日子瞻也”。“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道出内心痛苦的真正根源,向君王尽忠无门,向祖先坟墓祭扫尽孝又不能,深藏在心底的儒家价值观始终挥之不去,使苏轼对人生的

意义感到迷惘。看着乌鸦啄着墓地上的冥纸,心情比穷途而哭的阮籍更加绝望,已经是“死灰吹不起”了。在这里我们看到的不是人们所熟悉的飘飘然的“坡仙”,而是在出仕与入仕间痛苦挣扎的苏轼游乎物外,只不过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好憧憬而已。被贬谪的现实与美好的政治理想之间存在着怎样剧烈的矛盾冲突啊!居江湖之远方忧其君啊!然而“君门深九重”,“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这样进退两难的困境促使他质疑和追寻生命的价值、自己的理想,而与此同时,生命的痛苦、愤懑、郁结和意趣,却正通过艺术的渠道于有意无意间宣泄与释放出来。

《寒食帖》的书法语言运用得炉火纯青。其笔画以浓墨大笔为主,一反宋以前书家大多以瘦劲为主的风格。我们从苏轼一生的书迹来判断,他早年追摹晋人,笔画也细致流畅,中年遍参唐人笔法,执笔甚为有力,用墨也较丰,点画肥厚。而《寒食帖》正是苏轼中年所书,故点画丰满肥厚。苏轼将诗句心境情感的变化,寓于点画线条的变化之中,用笔转换多变,顺手断连,浑然天成。观其结字,取势攲侧,这与他独特的执笔方法密不可分,正如他的好友陈师道所说:“苏黄两公皆善书,皆不能悬手。逸少非好鹅,效其宛颈尔,正谓悬手转腕。而东坡以手抵案,使腕不动为法,此其异也。”此种执笔方法与今人执钢笔之法颇为相似,很难真正中锋用笔,以侧为主。一般来说,偃卧用笔易出现败笔,而苏轼却能扬长避短,形成独特的风格:其一,手贴桌面,下笔坚实有力,按的动作多,点画较丰厚。其二,腕不动而指运,易于横向运动而不利于竖向运动,则字呈扁状,而运指的习惯方向是偏右上角,故字呈攲侧之势。而《寒食帖》正是有此种执笔方法之长而无其短,突破了“石压蛤蟆”的扁字体,字体恣肆奇崛,变化万千,一任笔力所至,清雄豪放,沉着痛快,自然成妍,具有超逸的韵味。观其章法,动势彰显,洋溢着起伏的情绪。前七行书家的情绪还较平和,乃苏轼劝慰自己安顺立命,与大化同流,是以书写中规中矩,结字以扁平为主。随着情感逐渐向激越过渡,字形出现正斜交替变化,用笔无

拘无束,率意奔放。生活的困顿,政治的失意,人生价值的迷惘,千头万绪一起涌上心头,苏轼已不能也不愿再约束自己的情感,而任其宣泄,是以书到后面越发恣肆挥洒,“哭途穷”这三字真正道出了他此时充满矛盾的心境,真情所露,是以字形猛然放大,使我们可以直视他的心灵。随着“死灰吹不起”,全文戛然而止,在手稿的结尾,苏轼仅写下了“右黄州寒食二首”便结束了,这在苏轼的传世作品中绝无仅有。恰如一首悲怆的乐章,意尽曲终,戛然而止,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正如苏轼所说:“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

“心忘于手,手忘于书,心手达情,书不忘想”,《黄州寒食帖》正是这样的无意佳品。我们可以揣测苏轼当时的心境,暮春之初,阴雨连绵,外面到处是一片泥泞,萧瑟如秋,书家病后初愈,面对这空灶湿柴,冷清至极,遥望家乡,云路隔断,看不到出路,看不到希望,此情此景,苏轼必是满腔忧愤之情如洪水决堤,势不可挡,他不得不提笔作书,为这决堤之洪水寻一宣泄之道,恰如李商隐在《无题》之中所说,“书被催成墨未浓”,他必不能再去思虑书之工拙,而是满腔忧愤顺管而下,不知书法为何物也,正如苏轼自己所说:“口必至于忘声而后能言,手必至于忘笔而后能书。”此正是无意之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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