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空骚雅作家歌

清空骚雅作家歌
——读《唐宋词通论》小记初读此书觉得颇为枯燥，难以潜心，或许与过去鲜少接触理论性较强的书有关。

前三章词源、词体、词调真是一段无比艰难的旅程——我读书一向有摘记的习惯，原文内容用黑色笔写，自己的感想用绿色笔旁注，这三章的摘记几乎是纯黑的字迹。

读一本书最大的悲哀莫过于读不懂，理解尚成问题，更别提感悟。

然而自“词派”这一章起，似乎一扇窗缓缓打开，之前硬啃的三章也仿佛在雾里渐渐显出了轮廓。

初识姜夔是初中时的《宋词三百首》，一个并不多见的名字（至少不如苏轼、柳永等之如雷贯耳）却在目录里占了一整页的份额，而且“夔”又是这么一个复杂晦涩的字，印象着实深刻。

那时觉得他的词是洒脱大气的，偶尔有些浅淡难言的愁绪，纵然没有苏、辛的豪气干云，却也不似一般闺怨词的绮靡，清丽工婉，仿佛细雨微淋，柔而不媚。

这种好感一直延续至今，因而此番便以姜夔为例，聊言阅毕《唐宋词通论》后的浅见。

这本书给我最深刻的印象便是论词从不离曲。

“词依曲作，曲借词行”，名曲、名词相辅相成地慢慢与诗分流，形成了全新的诗乐结合的方式：除废齐言纳杂言外，还依乐章结构分遍，依节拍为句，依乐声高下清浊用字，即完全依据音乐的曲律制定相应的词律。

词是配合燕乐乐曲而创作的，它的性质就是合乐的歌词。

按谱填词这一全新的声、乐结合方式，不但将诗歌艺术与音乐艺术成功地融合在一起，而且将音谱、格律运用自如，满心而发，称心而言，并且不断尝试探
索，创制出千百个新调，丰富了诗歌的艺术形式和表现手法。

然而由于大部分词人并不通晓音律，按谱填词就成了“前人按律以制调，后人按调以填词”。

由此以词调谱取代音律谱的趋势渐成，词调也就应运而生。

但词调与曲调仍是不可分割的，一个词调的长短、分段、韵位、句法以及字声都取决于曲调：词调需依乐段分片，依词腔押韵，依曲拍为句，审音用字。

姜夔精通乐律，有十七首自度曲流传至今，且每一首都旁注工尺，在词乐史上有着重要地位。

其中《长亭怨慢》、《鱼游春水》等还在按谱填词之外另辟“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的蹊径，在词乐结合方面达到了新的高度。

即便是按谱填词他亦仅遵音律而不死守字句，审音用字也是概分平仄、乐声紧要处则细辨四声，展现了语言更为接近自然状态的一面。

如脍炙人口的名作《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不仅字句工整，意境高远，内容深刻，抒发了深沉的家国之思和黍离之悲，音律上也十分和谐：“过、“自”、“渐”、“算”、“纵”、“念”等领字均为去声，振起有力，或发调定音，或转折跌宕，很好地表现了旋律的转进和变化。

他的词音节谐婉，且每多创调，为时人所尊，亦为后人所继，起着代词谱的作用。

词调对曲调的依从性不可否认，但词调一经成体便脱离曲调以一种新的格律诗体流传下去，这种独立性也不能否定。

词是声乐结合的产物，也是文学不断发展的必然结果，长短句的采用使其句法灵活，韵位多变，更为解放，更为接近语言的自然状态，因而即使在音乐领域之外也有着独特的魅力，有着足以自立的艺术生命和艺术价值。

词是带着浓重音乐印记的新体诗，与格律诗不过心同而貌异。

姜夔音律方面为人称道，风骨亦非常人所能及。

虽曾依附张鉴、范成大为门下课，但与那些依托权门以拥厚赀的江湖诗人不同，一直过着清苦高雅的生活，诗、词、书、乐四者俱精的他是凭着卓越的才能立于名公巨卿之间的，因此在当时得到普遍赞赏。

唯有品格高尚之人才能作出清风劲骨之诗。

白石与美成皆为乐律名家，作词律调常变，行文也都清丽多姿，然白石词虽于周邦彦多所取法，但亦有因有革，变其软媚为骚雅，变其秾丽为空淡深远，古雅峭拔，意趣与格调兼备，“读之使人神观飞跃”。

除周邦彦外，亦有人谓“白石脱胎稼轩”，或不无道理。

姜夔与辛弃疾共行于世，五十岁余与稼轩相交，作《汉宫春》、《永遇乐》等调，皆有意效稼轩体，吐属近似；其词之前也与稼轩声气相通，不时慨叹今昔之别，流露出亡国之思，不惟骚雅清空，又且情深意沉。

他的骚雅词风亦得力于他的诗学渊源，江西诗派对他影响颇为深远，但他并不为其后期所呈现的槎枒干枯之失所禁锢，而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首创以江西诗风入词，以清劲瘦硬的笔锋改造晚唐以来靡曼软媚的词风，风神绵渺，清空骚雅。

这种影响在许多属对警句都斑斑可见，如“波心荡、冷月
无声”（《扬州慢》），“千树压、西湖寒碧（《暗香》），“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疏影》），“岑寂，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一蕚红》）。

最喜“高树晚蝉”句，夏日晚晴，一人独坐，一人独酌，高树晚蝉，噪而不烦；深深的家国之痛埋在心底，孤寂清高，傲而不骄，风骨卓然。

如此既汇多家之长，又并之以谐音婉节，韵度高绝、词语尔雅的白石词即成为了独具一格的“白石体”，犹如一阵清风为南宋词坛带来了新的意境格调，亦反映了南宋词坛的新风尚与新趋向。

姜夔的骚雅之词，即使着墨较淡，也不乏具有沉痛感的现实内容。

如他的自度曲《暗香》、《疏影》两首，咏梅神形兼备，仿佛跃然眼前，但亦不留滞于物，寄托了今不如昔的深沉无奈。

浅析下《暗香》：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

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

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

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

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上阙回忆少时岁月，感叹年华似水，韶光难再。

似乎见诗人夜半难眠，负手立于床边，暗香袭人，月色遥见，眼界朦胧之际，年少往事一幕幕滑过：疏朗梅林中，月色清清，笛声渺渺，玉人巧笑，相伴即好。

奈何如今身畔空空，鬓色斑斑，纵月色梅香依旧，却也不是旧时月、少时梅。

让人渐生感慨，终至如鲠在喉、难言一字。

下阙似乎想要再续前缘，奈何江国亦不复，一别音容两渺茫；想要寄一缕幽思，怎奈夜雪初积。

翆尊红萼似乎成了依依佳人，在这样月色清冷的夜晚，
你是否也遥望月色思念着我，思念着昔日情谊？但即便思念也不能如何了，连西湖的树都已“片片吹尽”，我们又“几时见得”……在个人情思之中寄寓家国之思，宏大而沉痛的感情通过真实而细腻的思念表达出来，成为一种可感可触的切切之情。

此篇与另一篇《疏影》被称为姐妹篇，均是传神的咏梅诗，咏物却又不只是状物，而是运用今昔对比的手法抒发盛衰无常的感慨，以情思寄国恨，情感细腻可触，痛而不重，显示了诗人博大的胸怀和坚强的品格。

或许这般白衣横笛，衣袂飘飘，内外兼修的翩翩公子只能在几百年前的梅林里寻觅了。

过去称字句优美而音律和谐的词为“作家歌”，白石词精音律而重文法，不惟清空，又且骚雅，音节谐婉，合箫而美，格调上高于周、柳，乐律上胜于苏、辛，既不拘泥于词的乐律化，又不硬促词的诗化，融两家之长，个性鲜明，风骨盎然，“作家歌”三字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