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典里生活

在古典里生活时间是历史的母体，但并非所有的时间都能与历史并存。

当历史因价值观以及审美趣味抑或生活方式对时间进行选择时，时间才会获得有意义的历史存在的形式，历史是对时间有选择性的一种收藏。

春秋时代，长江、黄河之两河流域，曾经五百余小国并存，孔子编撰《春秋》时，只选择了一百五十多个小国入史，那是基于他“吾从周”的历史价值观进行选择，能够入他史观的，一定是特定时空所发生的事情，对西周礼乐文明产生了影响的国家；据说诗有三千多首，从西周流传到春秋，孔子依据“哀而不怨”的标准，将诗删减至三百篇。

几乎与孔子同代的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被称为“西方历史之父”，他在《希波战争史》开篇就明确表示研究历史的目的，“是为了保存人类所取得的伟大成就，使之不致因为年代久远而湮没不彰；是为了使希腊人和异邦人的那些可歌可泣的丰功伟绩不致失去其应有的光彩，特别是为了要把他们之间发生的战争原因记载下来，以永垂后世”。

于是，他以文字记录人类文明史的伟大抱负，收藏了发生在古典世界中那场东西方文明之争的伟大碰撞。

他对雅典民主制度的赞美，是对这个时间段的历史价值选择。

他断定，希波战争本质上就是雅典的民主政治与波斯的独裁政治之间的战争；雅典之所以击败波斯帝国，就是因为雅典公民享有民主和自由，民主政治优于专制统治。

在最后一节中，他指出：一个民族的勇气，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

希罗多德收藏了一件人类最伟大的宝藏，那就是古希腊人创造的民主政治的制度文明。

中国史学之父司马迁，有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历史抱负，他将炎帝、黄帝等传说中的人物收藏到他的《史记》中，建构了一套中国历史和民族意识的谱系。

这种有选择性的文字历史的收藏，在价值和审美取舍中，一不留神，也许会让有意义的时间溜掉，且偏重于事件叙事而忽略了百姓日用的物质形式的记录。

幸亏这些物质形式有自己的时空存在方式，在史家的无奈和忽略中得以自己收藏自己，尚可弥补历史文献收藏所带来的遗憾，以及审视时代风尚的证据缺失，还可提供某种穿越的现场感和实况感。

这些因着人类的创造并在与时俱进中被时间小心翼翼收藏起来的物质形式，可称之为“文物”。

尽管那上面布满了时间的褶皱，但这些褶皱正是人们认识其年龄的最好证明，弥补了文献记录时选择性的漏洞。

与文字记录收藏历史不同，物化历史的收藏，其实是人类潜意识里创造世界的冲动所激发的对自我原创力的欣赏，是在自我审美中审视当下原创力的一种能力，是人类生命密码的自我记忆，珍存人类自我生产的蛛丝马迹。

物化的历史记忆，带有原创人的生命信息，有温度的遗痕、思想的趣味、精神的追求、灵魂的安顿、审美的心灵，以及散发着那个时代的风尚气息。

这一切所凝成的物化历史的要素，丰姿多元而令人心动，给物化历史收藏者提出了一个多维的高难度命题，以及收藏者自身所应具有的文化艺术素养和使命感。

哲学的意义在于它告诉了人类——生命的意义在于它所追求的精神之不朽，收藏似乎给予实现这一愿望的可操作渠道。

因此，收藏属于人类精神史的范畴，因人类精神传承之使命感，终归于文明传承之江河，大概这才是收藏的魅力吧。

也许正因如此，收藏里潜伏的那根精神游丝，使它最终超越自身功利而趋于艺术，使艺术成为人类追求精神永恒的载体，亦是收藏得以恒在的终极动因。

关于哲学与艺术、博古与识器，若论渊广精妙，王国维罕有其比。

王国维论收藏，字字潜藏的是情怀，是鉴赏的高格，是在收藏中获取精神营养的最好路径。

他以艺术的慧眼、哲思的心灵，给出“哲学与美术”再到“古雅”作为收藏素养的大前提，至于其论“嗜好”，对于目前营营然皆趋于市井浮利的收藏界，真有一语颠覆之效，使收藏再次荣升为哲学与美术的问题，有关精神恒在的问题，这需要来一次文艺复兴式的回归，回归西方启蒙时代，回归中国宋代，在人类精神史上站住收藏的脚跟。

对于人类的目的以及意义的终极追问，只有哲学与美术给予了坚持不懈的职业性关注、回答及试图解决。

哲学从理念论的高度建构思想的框架，美术则以人的精神需求进行感性的显现，两者殊途同归，解决的方案就是回归人性，这是一条收藏真理之路。

正如王国维所说，天下最神圣、最尊贵而又于当世无立竿见影之功利诉求者，莫过于哲学和美术。

因为哲学与美术的天职，只在于埋头追求真理而不顾及其他。

真理者，天下万世之真理，而非一时之真理。

即便天下人皆嚣然纷纷说哲学和美术无用，依然无损于哲学与美术的价值。

哲学探索并发现真理，美术创造美的形象符号以表记真理，这是天下万世的功绩，是衡量一种文明的高度和长度的标尺。

而以此标尺营造人类的精神王国，才是永远不会颓塌的心灵建筑。

我们能知道什么？我们可以抱有什么希望？这是康德向着不知疲倦、不断向外求知的人类提出的质疑，然后他又在“三大哲学批判”中给出了无比挚爱的答案，因为他热爱人类。

他说，如果要真正能做到有道德，我就必须假设有上帝的存在，假设生命结束后并不是一切都结束了，那么接下来的就是人类的精神活动以及目的和意义，其中包括美学的鉴赏力和幻想力。

康德特别提出了美学在人的精神活动中的两种力量，其实“美学的鉴赏力和幻想力”，正是人类向“内在性”去寻找人究竟想知道什么和对什么抱有希望的主力，那必须假设存在的上帝是人精神不死的寄居所。

王国维是康德的信徒，他把人的终极追求仍然是人以自己为目的，作为他所有学问的出发点，认为人的精神活动必须在哲学和美术中获得崇高感。

他说，人之所以异于动物，是因为人对纯粹的知识与微妙的感情，怀有一份审美的期待。

至于人的生活欲望，与动物没有什么不同，政治家和实业家完全可以供给，但人若想满足人之所以为人的那点精神安顿，则必须求诸哲学和美术不可，因此，哲学家与美术家的事业，一个是发现真理，一个是用美的符号表达真理。

哲学与美术，虽然是天下万世的真理，但有时反而不能尽一时一国之利益，甚至不相容于当世，这正是它们的神圣之所在。

这一“神圣之所在”对于一个没有纯粹宗教的民族来说，似乎可以取代上帝作为世俗理性的唯一神而成为世俗理性的崇高信仰，以满足人性之于精神的需求，也应该是道德之于真善美的终极追求。

王国维在《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一文中的惊人之语，是我们将要探索传统收藏以及颠覆当代收藏观念的大前提和大背景。

如果您想收藏真理，那就收藏美吧，因为美发自人性，又滋润于人的精神，是人类的高级心灵活动，是唯一的价值理性，除此之外，皆为工具理性。

工具理性只有为价值理性而存在时，才具有理性的“合法性”。

王国维真可谓美术的知音，精神的嫡传，他深知美术的可遇不可求，于是，他千叮咛万嘱咐地给出一个判断：“美术是天才之作”！是的，只有在丹纳的“艺术哲学”中，才能领会美术的天才意味，那应该是收藏的第一重境界（图二）。

人一旦对哲学以及美术抱有极大兴趣，那一定是智力优异的天禀之人。

然而王国维在思想检索中，却不无遗憾地指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没能产生关于宇宙本体和人的终极追问的纯粹之哲学与表达纯粹哲学的纯粹之美术。

而中国传统所能提供的最完备的是道德哲学、政治哲学，周秦两宋之间的形而上学，不过是为道德哲学垫底，对形而上学本身没有兴趣，更何况美学耳？中国唯一具有美术价值的，仅仅局限于表达自然美一方面。

但，就是那“唯一”，王国维还是给出了希望，我们能从表达自然美好的“美术”收藏中，一旦豁然开悟宇宙人生的真理，以及找到心灵安顿之所，且能在文字、绘画、雕刻之中，发现天赋的作品，那种快乐也是人性内在所求的快乐，决非南面而王所能交换的，这就是收藏真理之乐。

王希孟十八岁绘《千里江山图》，那真是划过北宋上空的天才流星。

近十二米的长卷上，展现了一位美少年心中的山水。

天才的艺术语言，只需这一幅画，便定格了中国山水画的形式理念，画面上的每一笔呼吸都发自农耕文明的底蕴。

中国传统文化有两个理想国，是士人内在性自由诉求的美学范式。

一个是出世的，陶渊明的桃花源，在“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的美学意境中，呼唤着“心为形役”的人们；还有一个入世的，便是王希孟的“千里江山”，那是耕读生活所产生的终极家园的信念，是大地上的理想国，它不是来自天堂的信仰，而是从大地上生长起来的入世真理，是一个天下观的美的范式。

老气横秋的枯山涸水难以表达一位美少年对美的追求，不难看出石青石绿才是他的理想色调，带给他的艺术惊喜，惊醒了他的艺术灵感，点染了千里江山的青山绿水，就像初唐的春江花月夜，纯然对美的向往，没有政治功利的俗染，应该是耕读社会所能表达的天才艺术的极致了。

王希孟是宋徽宗的学生，宋徽宗又何尝不是一位天才艺术家。

也正是他们的天才艺术，使王国维看到了“中国唯一具有美术价值的”天才在“自然美”方面的表现。

收藏天才的美术作品几等于收藏人的精神以及收藏了永恒，收藏了真理。

在审美之眼中，还有一种处于美术作品和实用品之间的可供精神消遣的东西，它们未必是天才所致，实际是大部分皆非天才所为，但它们带给人的审美享受，也不亚于天才的美术作品，王国维称其为“古雅”之作。

王国维在《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一文中说，欲知古雅之性质，不可不知美之普遍之性质，美之性质，一言以蔽之，是可爱玩而不可利用。

虽然物之美，有时也是供人们利用的，可人一旦视之为美时，一般就不再计较它的可利用之点。

因此，具有实用性但又附着美感的器物，其价值更多是美的内在意义，而很少在于它的外在功能了。

美学的区别，不过为两种：优美和宏壮。

此两种美是不管我们的利害的，那就让我们的收藏，尽可能忘记利害之念而以精神之全力沉浸于美的对象中吧！古雅与优美宏壮不同，古雅存于艺术而不存于自然，不必尽赖于天才，以人力也可以达到。

其实，判断古雅与判断优美宏壮的能力是不同的，前者是后天的、经验式的，后者是先天的。

若人格诚高，学问诚博，虽然缺乏艺术上的天分，其制作也不失为古雅。

在古雅面前，哲学偶尔可以旁观，思想的速度可以放缓，精神只要逸趣浪漫，心灵必然悠闲，则同样可以赋予古雅之物以美学的格调，足以风雅一个时代。

因此，古雅的魅力是在天才神性枯涸之处弥缝之，此等古雅，若无修养也是难得的。

康德在《判断力之批判》中，告诉我们，美学的公共感官，是带有普遍共识的审美意趣，但古雅的判断则不然，它常常因时代风尚不同而判断迥异。

一般来说，我们所判断的古雅之物，实在取决于我们今天的地位和审美意趣，它不具有普遍性和恒在性。

古代之遗物无不雅于近世之制作，古代之文学虽至拙劣，今人读之依然有欣赏古雅的乐趣，如果是古人之眼，也许完全不同。

古雅的判断力，是后天的、经验的，也是独特的、偶然的、个性化的。

虽然，古雅之物，同样要超越利害而进入审美之于飘渺宁静之域，才是收藏的第二重境界。

南京六朝博物馆展示了数十件六朝陶俑，服饰之美、冠发之美，无不放飞着流畅的乐感，与江南烟雨共氤氲，沁润文明的心脾，滋养了一代人风姿绰约地进入飘渺宁静的审美之域。

尤其是六朝人的微笑，与大汉说唱俑雄放的谐笑不同，那是面对山河破碎的微笑，期待“时来天地皆同力”的微笑，从容、温婉、自信，迷人如蒙娜丽莎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