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归纳和西方的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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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的归纳和西方的推演
上周专栏的留言里,有网友说:老农你“似乎很强调作文和逻辑的关系,但俺认为‘三苏’的论政文也很好(当然他们可能更偏重于情而非理),他们逻辑性应不如今人,因为他们没学过数学啊。”
文章好不好,评论起来可以相当主观。阿毛毛爱读史,他曾在《新唐书•马周传》页边批注道:“宋人万言书,如苏轼之流所为者,纸上空谈耳。”当然,纸上空谈也可以文字很优美,逻辑很严密。其实,跟宋人谈逻辑,没什么大意思,因为他们根本就不会使用推演法。你要开始用这法子了,咱们才可以讨论你的推演步骤是否符合逻辑。
Lajizjb 网友曾经给出杨振宁先生一个演讲的链接。若干年前,杨先生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文化高峰论坛”上,称“《易经》影响了中华文化中的思维方式,而这个影响是近代科学没有在中国萌芽的重要原因之一”。杨先生认为,“中华传统文化的一大特色是有归纳法,可是没有推演法”,而归纳法的来源就是《易经》。西方有推演法,典范就是欧几里德几何系统——杨老誉之为“人类历史上一个大贡献,第一次把推演法规律化,其影响不可以道里计”。
《易经》是否有这么大的负面影响,老农不敢肯定。不过,传统文化确实没有推演法,这个老农很同意。本文就是举例对比一下,看看两边的差异。
一位作者有什么样的思想方法,谈大道理的文章看得最明显。下面试看苏轼的讲大道理但又简短浅白的《日喻说》。苏教版高二语文教材里有这篇文章,算选修。如果个别词句理解有困难,这里有两篇赏析,或许有帮助。一篇选自紊革前出版的《阅读和欣赏》(北京出版社1960年版);另一篇选自紊革后出版的《中华文学鉴赏宝库》(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大家可以看看,三十五年之间,咱们的语文教学有多少改变。
日喻
作者苏轼
生而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盘。”扣盘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籥,以为日也。日之与钟、籥亦远矣,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
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以异于眇。达者告之,虽有巧譬善导,亦无以过于盘与烛也。自盘而之钟,自烛而之籥,转而相之,岂有既乎?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皆求道之过也。
然则道卒不可求欤?苏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何谓“致”?孙武曰:“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莫之求而自至,斯以为“致”也欤?
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能不溺者也。故凡不学而务求道,皆北方之学没者也。
昔者以声律取士,士杂学而不志于道;今也以经术取士,士知求道而不务学。渤海吴君彦律,有志于学者也,方求举于礼部,作《日喻》以告之。
苏轼这篇文章很有名,文字确实流畅简洁,值得背诵。不过,从现在的观点看,首先是政治不正确。第一段根本就是欺负盲人的胡编乱造。就算生而眇者,肯定也知道太阳出来明亮暖和,太阳落山黑暗阴冷。老农从来没听说过,盲人睡觉需要人提醒。他们肯定对太阳有某种感觉,绝不会单是听到钟声就以为是太阳,他们绝不像苏轼编造的那样愚蠢。编寓言可
以如《庄子》般编怪人怪事;当真事讲就要编得像。编得不像,从比喻里归纳出来的“道理”,就失去可信之基础。
古人讲道理都喜欢打比喻。苏轼深知其弊,“转而相之,岂有既乎”,比来比去无尽头,还是不明白“道”究竟是什么。那你自己谈求道就换个方式嘛!可惜苏轼不会推演法,结果自己还是打比喻:“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南方多没人”。“道”本身不能以比喻明之,那么致“道”之道为什么就能以比喻求之?像没人那样整天泡在水里,“有志于学”,就能得道?你去问问今天那些整天泡在题海的学生。
苏轼如果读过柏拉图的书,比如讨论美德从何而来的《美诺篇》,或许就不会这样写。他可能会意识到自己的方法有着内在矛盾:用比喻证明了比喻不可靠之后,怎么可以再用比喻点明致“道”之道?爱因斯坦曾经说过嘛:You cannot solve a problem from the same consciousness that created it. You must learn to see the world anew。
《礼记•大学》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求道的最终目标仍是美德,我们不妨认为,《美诺篇》和《日喻说》讨论的是类似问题。苏格拉底是怎么谈的?柏老的对话记录太长太绕,说一条就够了:苏格拉底谈着谈着,居然用几何耍对手。他画了个正方形,让对方的童仆以为,长和宽都加倍,面积也加倍。然后他再告诉童仆,正确的做法是以对角线为边长,画一个新的正方形,其面积为原正方形的两倍。老农差点以为,这老小子接着要像毕达哥拉斯学派那样,用几何方法证明根号2是无理数。
欧几里德几何是推演法的范例。虽然都是苏家人,但西洋苏在中华苏一千五百年之前,就已经熟练运用推演法了。
咱们的赏析评论,对古人的思想,还是有点批判性思维的。这个唐朝作家体现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软弱性;那位宋代文人没有接受党的领导,他对社会有批判却找不到革命的道路,等等。只是对古人的思想方法,不知道为什么,很少见到批判性思维。既然对古人的思想,能用西方传过来的马克思主义作批判;那么对他们的思想方法,为什么就不能用也是西方传过来的几何思路作点分析呢?
作为对比,咱们来看看“现代哲学之父”笛卡尔是如何思考的。笛老爹生活在十七世纪,还没染上今日象牙塔里的教授德性,他们为个三流文人写传,也能厚厚码上两千页。老爹的“钥匙”文本(the key text)——《第一哲学沉思集》(右图),只是薄薄六章,读一遍还不算费劲。
休谟后来在《人类理解力研究》中,曾经如此谈到笛卡尔的方法:
…much inculcated by Des Cartes and others, as a sovereign preservative against error …[is a method] by a chain of reasoning, deduced from some original principle, which cannot possibly be fallacious or deceitful.
换句话说,这就是欧几里德几何系统的推演法。从一个不可能错的原则(公理)出发,沿着一根逻辑
链条摸索前进。
按笛老爹自己的说法,1619年11月10日的冬夜里,他在火炉边做了三个奇异的梦,给了他思考哲学问题的灵感。六天的思考成为《沉思》里的六章,虽说书的出版远在二十二年之后(1641)。他思考的过程,可以简单总结如下。
(0)笛卡尔之前的十六世纪,既是现代科学开始发展的时代,也是文艺复兴带来的古希腊怀疑论(Scepticism)再次盛行的时代。笛卡尔的同胞、把散文这一形式带入文艺殿堂的蒙田,就认为人类的理智最多只能到达事物的表面。大思想家在批判流行思潮的基础上建立他们的独特理论;在怀疑论的洪水中,笛卡尔首先要构筑确定性的孤岛。
(1)为此,笛卡尔作了一个类似于几何中反证法的假定:假设你们的怀疑都成立,假设我的感官所感知的都不是真实;甚至,可以假设有一个几乎全能的恶妖(evil demon),专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