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的精神状态及其悲剧_毕飞宇小说_青衣_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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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的精神状态及其悲剧

———毕飞宇小说《青衣》解读

“大写家和小写家的区别,在于后者越鼓捣得玄奥,越故意折叠出一些‘后现代’,

便越像街头的杂耍。而前者越是波澜不惊地实话实说,反倒越具有象征意味,越能引

发人们无边的遐想。”读毕飞宇《青衣》(《花城》2000年第3期),在被筱燕秋深深感动

之余,掩卷从整体上思索情节,领悟到小说故事意蕴的丰富性,使作品产生了超越故

事情境本身的审美空间,使小说的题旨提升到一个形而上的层面。作者用心着意塑

造的并非单纯的小说人物,在故事情节这一表层结构后面隐藏的超越具体生活情节

的深层中,透现出小说文本的哲学蕴意,象征了人类在现实生存环境中,生命深处无

法消解的精神状态。

其实,恐怕每个人都生存在一种精神状态中,即在现实的政治、经济、文化、人文精神及个人情趣、感情倾向影响下,在几千年历史演进过程中积淀下来的民族心理及

地域心理中,所形成的一种相对稳定的关于生存和未来的心理态势。生存的精神状

态规定着人对社会生活的认知,理想信念的确立,人生价值的追求。青衣“不是女性

角色,甚至不是性别,而是一种抽象的意味,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一种立意,一种方法,

一种生命里的上上根器”。在筱燕秋看来,她“只能是水做的,飘到任何一个码头都是

一朵雨做的云”,“戏台上的青衣是接近于虚无的女人,或者说,青衣是女人中的女人,

是女人的极至境界”。筱燕秋把塑造一个真正的嫦娥当作自己最高的追求,甚至当作

不可亵渎的人生信念,在现实生存环境中,锲而不舍,孜孜以求,实现个体生命的价

值,这就是她生存的精神状态。从第一次登上戏剧舞台到“嫦娥在筱燕秋四十岁的那

个雪夜停止了悔恨”,筱燕秋始终如一地坚守着内心的阵地,不容侵犯,不容世俗熏染

而同化,顽强倔强地追求,不惜牺牲一切地捍卫。所以,她不能容忍李雪芬用“高亢嘹

亮的嗓音,激情奔放地表现出一个与慷慨赴死的女战士,英姿飒爽的女民兵,豪情冲

天的女知青,须眉不让的女支书”难分轩轾的嫦娥形象,将一杯沸水泼向师傅的脸,落

得个“丧尽天良本不该,名利熏心你毁就毁在妒良才”的骂名,自己也不得不在黄金岁

月被迫离开实现人生宏愿的心爱舞台。二十年来,她摆脱不掉青衣所营造的精神氛

围,筱燕秋便是青衣,青衣便是筱燕秋,“我没有坚持”,“我就是嫦娥”。为了嫦娥的境

界,为了真正的青衣信念,筱燕秋拼命的减肥,与丈夫吵架,甚至和赞助《奔月》复出、决然“让她唱”的烟厂老板上床,忍痛流产,拒绝住院,身着单薄的戏衣,近于疯癫的在风雪夜剧院的大门口,手持竹笛,边舞边唱,殷红的经血顺着裤管往下淌。筱燕秋这种生存的精神状态,实际上是恪守一种信念,并执著顽强地追求,是一种忘我以致入神的精神境界的外化。

小说的象征意蕴还在于通过筱燕秋二十多年的人生遭际,揭示了更有意义、更有价值的生存状态的困境及其悲剧。作者似乎是在冷静客观地注视人生,也试图对人生的悲剧作淡化处理,但正是在这种不经意中,将哲思蕴含在故事的叙写中,使作品的内蕴更深厚,更具审美和认识功能。悲剧的目的是表现人生可怕的一面,暗示人生的本来性质。19世纪哲学家叔本华认为,悲剧有三种情形:一种是恶人造成的;一种是命运和偶然性造成的;第三种是由于不同的地位和关系造成的彼此之间的损害。筱燕秋的悲剧完全超脱了“命运悲剧”和“性格悲剧”模式,及叔本华所说的恶人造成的悲剧,作者把悲剧的根源转向了生存本身,表达了一种更现代的哲学观和人生观。筱燕秋有自己独特的思想性格和执著的追求,生存在以坚定人生信念为基础的精神状态中,而这种精神状态不可避免地要与所处时代、他人及自身发生直接或间接的冲突。《奔月》的命运就是筱燕秋的命运。《奔月》最初是打算献给共和国十周岁生日的,可是在那样一个大家都熟知的特殊历史年代,仅因为某人一句“江山如此多娇,我们的女青年为什么要往月球上跑”而下马。1979年,《奔月》再次上马,然而在“文革”刚结束不久,无论是艺人们的表演追求,还是观众的审美情趣,在经历了“文化大革命”之后,对青衣的理解及审美期望已与传统截然不同,以为是旧社会的劳动妇女就应该“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怎么能体现劳动妇女和时代的精神。筱燕秋与李雪芬表演风格的不同所引发的冲突,导致《奔月》第二次熄火。“筱燕秋因为《奔月》倒了二十年的霉”,二十年后《奔月》因为当年的追星族———烟厂老板的不能忘情而再度上马,但在“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商品经济时代,筱燕秋为此付出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代价,也加速了她悲剧性的结局。筱燕秋的悲剧在于痴心不改的精神信念,以至于不合时代,不识时务,“有一股遥远又陈旧的落魄英雄的气息”。从这个角度看,筱燕秋的悲剧是不可避免的。

人的生存从某种意义说表现为一种关系,即与社会、自然、人等等的关系,在这种种关系的构架中,生命个体之间的关系和冲突往往会演绎成悲剧的根源。我们不妨把筱燕秋及其他小说人物都看作是一个符号,而符号的内涵和相互之间的关系,就构成了一个命运的格局,其焦点就是筱燕秋,她与众多人构成了多向的网状矛盾关系。如果说她与识时务的李雪芬的冲突,是她第一次品尝了执著信念的精神状态在现实中遭遇的挤压,使她变成“一个梦游者,一个失魂的走尸”,那么与春来的冲突,则是她又一次品尝了不幸。“一个人可以有多种痛,最大的痛叫不甘”。在戏校的二十年,虽然自己不能登台,但她在学生中苦苦寻找“另一个自己”,“自己的另一种方式”,春来的再现使筱燕秋在十分强烈的失败感中看到了希望,“春来是‘嫦娥’能够活在这个世上最充分的理由”。为了春来愿学青衣,她甚至甘愿拜春来做学生;为了春来能留下来做演员、唱青衣、扮嫦娥,她甘愿放弃A角。但在这样一个浮躁的时代,有多少人甘愿厮守清贫,为理想、信念不懈追求,“衣带渐宽终不悔”,实现人生有意义的价值?春来不能抵御庸俗,既做一个戏剧舞台上的“青衣”,又做一个生活舞台上的“青衣”。筱燕秋感觉到不只是“青衣”信念在自身的难以实现,还有寄希望于后来人的破灭。而乔炳璋们与其说是为了戏剧事业,倒不如说是在利用筱燕秋,他们的热心与筱燕秋的执著是属于不同层次的两个问题,二十年中,他们从未走进筱燕秋的精神世界。其他如丈夫面瓜、烟厂老板也都或隐或现,或明或暗地成为筱燕秋矛盾之网、悲剧之果的现实因素。“人是自己的敌人”,筱燕秋自身也存在着人性本身的矛盾,如被作为开心陪客邀请,尽管想起了柳若冰,但还是用半个月的工资精心地装饰自己,甚至为落实资金到位,“莫名其妙地巴结着一个男人,伺候着一个男人”,“有偿服务”成为她刻骨铭心的难受。二十多年,筱燕秋走过的不仅是时间的隧道,更是心路的险滩暗流。“吃错药是嫦娥的命运,女人的命运,人的命运。”

同为演艺圈人,李雪芬改行作了老板娘,才艺貌俱佳的春来也想改行做风光的电视台主持人。而筱燕秋几十年不改初衷,执著于信念,以倔强的生命意志追求信念,她生存的精神状态及其悲剧在今天看来更是意味深长,让世人思索。这也正是作品的象征意蕴,使作品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与审视突破了社会历史时空的限制,产生更广阔久远的影响。

责任编辑 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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