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文章《诗可以怨》
钱钟书“诗可以怨”的比较诗学观解读

2017年第4期总第69期海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Journal of Hainan Radio & TV University2017 No. 4General Serial No. 69钱钟g“祷可j k"许琪(青海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青海西宁810007)摘要:钱钟书先生在其《诗可以怨》这篇文章中,从创作论与主体创作心理角度出发,以博古通今、汇通中外的学识与眼光将“诗可以怨”的传统诗学命题进一步彰显。
钱钟书先生不 仅论证了“怨”与文学创作密不可分的关系,同时对传统诗学理论提出质疑与纠正。
并探索分 析了中西“怨诗”共同的创作心理机制,体现出钱钟书先生在中西比较诗论上的贯通以及发现 者的敏锐眼光。
关键词:诗可以怨;悲剧精神;创作心理;感伤诗学中图分类号:1106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9 -9743(2017)04 -0044 -04DOI:10.13803/ki.issn1009 -9743.2017.04.008“诗可以怨”是中国诗学传统中一个源远流 长的文学主张,最早出于《论语•阳货》:“小子何 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这一 理论命题在文学发展过程中也不断得到新的补 充和阐发,其历史演变轨迹大致包括:西汉司马 迁的“发奋著书”说,南朝刘勰的“蚌病成珠”,唐 代韩愈的“不平则鸣”以及北宋欧阳修的“穷而后 工”等。
然而“诗可以怨”在当代得以重申和彰 显,与钱钟书先生有密不可分关系。
《诗 》这 文 是钱钟书 1980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学文学恳谈会上的讲稿。
钱 钟书先生字默存,号槐聚,是中国现代著名文学 研究学者。
同时钱钟书先生学贯中西,也是中国 比较文学界的文学批评大家。
《诗可以怨》这篇 文章最初发表于《文学评论》1981年第1期,之后 与《中国诗与中国画》《通感》《林纾的翻译》共4篇收录到《旧文四篇》。
钱钟书《诗可以怨》解读

Understanding Qian Zhongshu's "Poems Can
Explain"
作者: 廖丽霞
作者机构: 广东商学院,广东广州510320
出版物刊名: 贵州教育学院学报
页码: 54-56页
主题词: 钱钟书 《诗可以怨》 解读 文学批评 文学理论 心理体验 情感机制
摘要:钱钟书的文学批评论文《诗可以怨》从文学和心理学两大方面对传统的历史观点提出了质疑。
作者渊博睿智、明辨深思,横贯中西、打通古今,引经据典,以大量的事实作论据,论证传统文学理论观点的偏颇和错误;以中外众多相似的语言现象进行中西文化比较,说明人类的心理体验、情感机制有共同的基础这一观点。
论钱锺书_诗可以怨_的合理性及其限度

“诗可以怨”的“怨”的意义探讨

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已经完全承认了“怨”在情感上的直观意义。
钟嵘《诗品序》曰:“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意?非长歌何以骋其情?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很显然,钟嵘认为的“时可以怨”还是诗可以宣泄怨愤的意义。这样转变了孔子的一个角度,从读者转到了诗人的角度,孔子的政教的意义完全消失了。
关键词:诗可以怨 诗言志 社会政教功用 文艺创作心理
诗的兴观群怨的社会功能说,是孔夫子著名的文艺思想之一,这条论断出现在《论语》的《阳货》章: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历代学者对此都大有发挥,提出过不同的观点,甚至已经偏离了孔圣人原本的意义,这大概是古代文艺本身的隐晦使然。杨伯俊先生说:“《论语》的词句,几乎每一章节都有两三种甚至多种不同的解释。”就诗可以“怨”这一点,千百年来争论不休,大多数学者坚持孔夫子的社会政教功用目的论,因为儒教本身就带有不可怀疑的政治效用,所以孔夫子的文艺观点也理所当然是为政治服务的。刘若愚先生说:“这是孔子关于诗歌最详尽完备,然而也最令人困惑难解的一段议论…孔子是从诗者的角度而不是诗人的角度谈到诗歌…他所关心的是诗歌的用途《汉代文人的心理路程》
主要参考书目:
陈伯海,蒋哲伦主编,翁其斌著《中国诗学史》(先秦两汉卷)鹭江出版社,2002年版
刘若愚《中国文学理论》 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朱光潜《诗论》 北京出版社 ,2005年版
李建中 《中国古代文论》 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诗可以怨”的“怨”的意义探讨
“诗可以怨”的“怨”的意义探讨(2008-12-24 21:07:18)转载标签: 杂谈 分类: 闲敲棋子
读《诗可以怨》有感

读《诗可以怨》有感读《诗可以怨》有感“诗可以怨”出自于《论语·阳货》:“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钱钟书在《诗可以怨》中从孔子的“诗可以怨”谈到了司马迁的“发愤所作”、锺嵘的“诗必穷而后工”,以及韩愈的“物不平则鸣”,从而说明了中国文艺传统里的一个流行的意见:痛苦比快乐更能产生诗歌,好诗主要是不愉快、苦恼或穷愁的表现和发泄。
钱钟书更多的是从创作者的角度出发谈“怨”的功能,认为“怨”可以使一个失意不遇的人获得排遣、慰藉和补偿,使作者压抑的情感得到释放,激发创作的才华。
在我看来,“诗可以怨”的源头还在《诗经》里,孔子最初说的《诗》指的便是《诗经》,只是我们现在把它扩大到了普遍的诗歌的范畴。
孔子在说“诗可以怨”的时候是和“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以及“迩之事父,远之事君”放在一起说的,因此他强调的是诗批判现实的意义和社会效用。
事实上,如果我们仔细研究《诗经》,会发现将近一半的诗是抒发个人哀怨、叹息社会不公、批评朝政的怨刺诗,这些怨刺诗中一方面充满了忧患意识,或关注民生疾苦,或揭示统治阶级的昏庸无能、亲近奸臣、残酷暴虐;或控诉底层人民的悲惨遭遇,将目光触及到西周时期社会矛盾的根源,这种对百姓疾苦的悲悯、对政治腐败的忧虑和对不平遭遇的同情,显示了《诗经》中的家国情怀和忧患意识。
如《大雅·桑柔》是周厉王的大臣苪良夫讽刺厉王的诗。
诗中这样写道:“乱生不夷,靡国不泯。
民靡有黎,具祸以烬。
于乎有哀,国步斯顿!”这段话意思是说:“祸乱不平,国家遭受灾难不断难以安宁,百姓死亡变成灰烬,心中长叹悲痛难耐,国家危难其势将颓啊!”反映了周厉王时国政昏乱、君王无道以致奸臣当道、百姓受难的情况。
面对这种社会动荡不安、人口锐减的萧条景象,诗人诗人“不殄心忧”,“忧心殷殷”,“告尔忧恤”,一种忧国忧民的情怀淋漓尽致地展现。
在我们面前。
再如《大雅·召旻》是一位老臣讽刺幽王任用奸邪、朝政昏乱、以致外患严重,国土日削,即将灭亡的诗。
诗可以兴怨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论语·阳货》)这是孔老夫子诗论的老调,也是我国最古老的诗论之一。
前三者且不论,只说这“诗可以怨”。
“诗可以怨,”大体上是说诗可以用来宣泄心中的怨恨和对现实的不满。
梁代钟嵘《诗品序》中也说:“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强调写诗可以使一个人在艰辛冷落,潦倒愁闷的人生境遇中获得排遣、慰藉或补偿。
诗三百尚矣!孔老夫子的诗论就是根据《诗三百》而发的。
下逋于战国末期的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
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说:“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陷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忧思而作《离骚》。
离骚者,犹离忧也。
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
人穷则反本,故穷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呼?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与《报任少卿书》中又一再申说:“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将来者。
”这可以说是“诗可以怨”的绝好注脚。
如果说司马迁在《屈贾列传》中是借他人之杯酒,浇自家之垒块;那么在《太史公自序》与《报任少卿书》中就是夫子自道了。
无怪乎后人把《史记》称为“无韵之《离骚》。
”但奇怪的是却偏偏有人与太史公唱反调,说:“屈原之赋,不甚怨君,却被后人讲坏。
”这是南宋朱熹的话。
屈原之赋怨不怨君,自有文本在,大家可以自己去读,自已去体会,见仁见智,也不必强求一致。
但“不甚怨”并不表明不怨。
只是宋人常常以道学去评诗,看了令人气懑。
再看这位朱文公跋杜少陵《同谷七歌》末章云:“杜陵此章,豪宕奇崛,诗流少及之者,至其卒章,叹老嗟卑,则志亦陋矣。
浅析“诗可以怨”

浅析“诗可以怨”以“怨”言诗是中国诗学中一个重要的理论命题。
它源于孔子的“《诗》可以怨”,孔安国、司马迁、韩愈、欧阳修等在此基拙上各有阐发。
1981年,钱钟书先生发表了《诗可以怨》一文,他以博古通今的学识和汇通中外的眼光对“诗可以怨”进行了学理上的精辟论述。
自此,“诗可以怨”作为中国古代诗学理论的一项重要主张,得到了中国文学理论界的广泛认同。
一、“诗可以怨”思想的形成和发展“诗可以怨”这一理论有着一条清晰的发展脉络:孔子“诗可以怨”一司马迁“发愤著书”一韩愈“不平则鸣”和“穷苦之言易好”一欧阳修“穷而后工”。
1“诗可以怨”的提出“诗可以怨”命题的提出,始于孔子“诗论”。
《论语·阳货》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怨”,孔安国的解释是“怨刺上政”(何晏《论语集解》引孔安国注)。
其实“怨”并不限于“怨刺上政”。
“凡是对现实的社会生活(政治风俗)等等表示一种带有否定性的情感都属于‘怨’。
”在这里,“怨”是就文学作品的干预现实、批评社会的作用而言的。
因此,孔子“诗可以怨”命题的提出,强调的是文学的社会功用。
2“诗可以怨”创作论的转变形成既然孔子诗论“诗可以怨”的提出,其立足点是诗歌的社会现实功能,那么它是如何转化成后来的“诗可以怨”的创作论命题呢?首先,《诗经》中存在一批抒写怨愤的诗作,如描写奴隶生活的《七月》,充满对最基本的物质生活无保障的生命生存之怨;反映战争题材的《采薇》,弥漫的是对残酷战争的深深怨恨。
描写沉重劳动场景的《伐檀》表现的是对剥削者的仇怨;反映爱情艰难的《将仲子》表现的是爱情难以实现的忧怨;展现悲惨婚姻生活的《氓》表现的是不幸婚姻的悲怨:批判社会黑暗的《正月》表现的是政治哀怨……所以我们认为《诗经》的一些作者确实出于对现实的不满、怨恨情绪,从而创作了这些诗歌。
这就为“诗可以怨”的创作论的形成提供了契机。
此外,经师孔安国作注称“诗可以怨”的“怨”为“怨刺上政”,将仅指其社会作用、含义单一的“诗可以怨”推广成了理论内涵更丰富的诗歌创作论“诗可以怨”。
从《诗可以怨》看钱钟书

从《诗可以怨》看钱钟书内容简介:钱钟书除小说《围城》的创作外,一生致力于文学批评,在文学批评上,他始终抱着一种怀疑的态度,对名家名作也不放弃,以至有人说能受钱钟书的肯定那是很不容易的事情,钱钟书也因此落了一个傲慢的名声。
钱钟书真的像人们所说的那样狂傲吗?在钱钟书的一篇演讲《诗可以怨》,您将看到一个谦虚的钱钟书。
在演讲开始,钱钟书出人意料地讲了一个意大利的“他发明了雨伞”的笑话。
这个笑话是说:有一个穷乡僻壤的土包子,一天有事出门,路上突然遇到下雨,他碰巧拿着一根棍子和一块布,人急智生,用棍子撑了布,遮住头顶,居然到家没有被淋得像落汤鸡。
他自我欣赏之余,觉得对人类做出了贡献,应该公诸于世。
他听说城里有一个“发明品专利局”,就兴冲冲地拿着棍子和布,赶到城里,到局里去报告和表演他的新发明。
专利局的职员听了以后哈哈大笑,拿出一把雨伞来,让他看了个仔细。
钱先生讲这个笑话的用意,是向同行表明一种在学术问题上谦虚谨慎的态度,说是自己有点像那位孤陋寡闻的意大利乡巴佬,没有见识过雨伞,今天拿着棍子和布来撑在这里,是向诸位求教来了。
由此可见,有些人说钱先生在进行文学批评时态度“狂妄”,“瞧不起人”,甚至很“尖刻”,这是不合事实的。
同样在这篇演讲里,您还可以看到钱钟书文学批评的另一面,比如他兼顾中西、打通古今的知识结构,是现代学者无一能比的。
(全文)往往谈到钱钟书先生的时候,我们单位的一些钱先生的晚辈、同事,都有这个感觉。
觉得不好谈,他那些东西很深,但是你从文学批评的角度来谈,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他的那些著作,包括他的那些选本《宋诗选注》等等,或者他的大部头的著作《管锥编》还有《谈艺录》这些,还有一些其它的一些文章,除了小说创作之外的那些文章,其实主要就是搞文学批评,就是对中国和外国的文艺现象文学作品来谈他的看法,来进行他的审美鉴赏和评判。
需要谈的东西很多,今天由于时间有限,我只想举他的一篇文学批评的文章,叫做《诗可以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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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可以怨
钱锺书
到日本来讲学,是很大胆的举动。就算一个中国学者来讲他的本国学问,他虽然不必通身是胆,也得有斗大的胆。理由很明白简单。日本对中国文化各个方面的卓越研究,是世界公认的;通晓日语的中国学者也满心钦佩和Байду номын сангаас心采用你们的成果,深知道要讲一些值得向各位请教的新鲜东西,实在不是轻易的事,我是日语的文盲,面对着贵国“汉学”或“支那学”研究的丰富宝库,就像一个既不懂号码锁、又没有开撬工具的穷光棍,瞧着大保险箱,只好眼睁睁地发愣。但是,盲目无知往往是勇气的源泉。意大利有一句嘲笑人的惯语,说“他发明了雨伞” (ha inventato I’ombrello)。据说有那么一个穷乡僻壤的土包子,一天在路上走,忽然下起小雨来了,他凑巧拿着一根棒和一方布,人急智生,把棒撑了布,遮住头顶,居然到家没有淋得象落汤鸡。他自我欣赏之余,也觉得对人类作出了贡献,应该公诸于世。他风闻城里有一个“发明品注册专利局”,就兴冲冲拿棍连布,赶进城去,到那局里报告和表演他的新发明。局里的职员听他说明来意,哈哈大笑,拿出一把雨伞来,让他看个仔细。我今天就仿佛那个上注册局去的乡下佬,孤陋寡闻,没见识过雨伞。不过,在找不到屋檐下去借躲雨点的时候,棒撑着布也还不失为自力应急的一种有效办法。
尼采曾把母鸡下蛋的啼叫和诗人的歌唱相提并论,说都是“痛苦使然”(Der Sehmerzmacht Huhner und Dichter gackern)t1]。这个家常而生动的比拟也恰恰符合中国文艺传统里一个流行的意见:苦痛比快乐更能产生诗歌,好诗主要是不愉快、苦恼或“穷愁”的表现和发泄。这个意见在中国古代不但是诗文理论里的常谈,而且成为写作实践里的套板。因此,我们惯见熟闻,习而相忘,没有把它当作中国文评里的一个重要概念而提示出来。我下面也只举一些最平常的例来说明。
《论语·季氏》讲:“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怨”只是四个作用里的一个,而且是末了一个。《诗·大序》并举“治世之音安以乐”、“乱世之音怨以怒”、“亡国之音哀以思”,没有侧重或倾向那一种“音”。《汉书·艺文志》申说 “诗言志”,也不偏不倚:“故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司马迁也许是最早不两面兼顾的人。《报任少卿书》和《史记·自序》历数古来的大著作,指出有的是坐了牢写的,有的是贬了官写的,有的是落了难写的,有的是身体残废后写的;一句话,都是遭贫困、疾病、甚至刑罚磨折的倒霉人的产物。他把《周易》打头,《诗三百篇》收梢,总结说:“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还补充一句:“此人皆意有所郁结。”那就是撇开了“乐”,只强调《诗》的“怨”或“哀”了;作《诗》者都是“有所郁结”的伤心不得志之士,诗歌也“大抵”是“发愤”的悲鸣或怒喊了。中国成语里似乎反映了这个情况。乐府古辞《悲歌行》:“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从此“长歌当哭”是常用的词句;但是相应的“长歌当笑”那类说法却不经见,尽管有人冒李白的大牌子,作了《笑歌行》。“笑吟吟”的 “吟”字并不等同于“新诗改罢自长吟”的“吟”字。
在某一点上,钟嵘和弗洛伊德可以对话,而有时候韩愈跟司马迁也会说不到一处去。《送孟东野序》是收入旧日古文选本里给学僮们读熟读烂的文章。韩愈一开头就宣称:“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历举庄周、屈原、司马迁、相如等大作家作为“善鸣”的例子,然后隆重地请出主角:“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一般人认为“不平则鸣”和“发愤所为作”涵义相同;事实上,韩愈和司马迁讲的是两码事。司马迁的“愤” 就是“坎#不平”或通常所谓“牢骚”;韩愈的“不平”和“牢骚不平”并不相等,它不但指愤郁,也包括欢乐在内。先秦以来的心理学一贯主张:人“性”的原始状态是平静,“情”是平静遭到了骚扰,性“不得其平”而为情。《乐记》里两句话:“人生而静,感于物而动”,具有代表性,道家和佛家经典都把水因风而起浪作为比喻[8]。这个比喻后来被儒家借为己有。《礼记·中庸》“天命之谓性”句下,孔颖达《正义》引梁五经博士贺瑒说:“性之与情,犹波之与水,静时是水,动则是波,静时是性,动则是情。”韩门弟子李翱《复性书》上篇就说:“情者,性之动。水汩于沙,而清者浑,性动于情,而善者恶”;甚至深怕和佛老沾边的宋儒程颐《伊川语》(《河南二程遗书》卷一八)也不避嫌疑:“湛然平静如镜者,水之性也。及遇沙石或地势不平,便有湍激,或风行其上,便为波涛汹涌,此岂水之性也哉!……然无水安得波浪,无性安得情也?”我们也许该把韩愈那句话安置在这个“语言天地”里,才能理解它的意义。按照古代心理学,不论什么情感都表示“性”暂时失去了本来的平静,不但愤郁是“性”的骚动,欢乐也一样好比水的“湍激”或“汹涌”。所以,韩愈《送高闲上人序》里一节应当这样句读: “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有动”和“不平”就是同一事态的正负两种说法,重言申明,概括“喜怒”、 “悲愉”等情感。只要看《送孟东野序》的结尾:“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耶?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耶?”很清楚,得志而“鸣国家之盛”和失意而“自鸣不幸”,两者都是“不得其平则鸣”。韩愈在这里是两面兼顾的,正象《汉书·艺文志》讲“歌咏”时,并举“哀乐”,而不象司马迁那样的偏主“发愤”。有些评论家对韩愈的话加以指摘[9],看来由于他们对“不得其平”理解得太狭窄了,和“发愤”混淆起来。黄庭坚有一联诗:“与世浮沉唯酒可,随时忧乐以诗鸣”(《山谷内集》卷一三《再次韵兼简履中南玉》之一);下句的来历正是《送孟东野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