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华对意境理论的拓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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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白华对意境理论的拓展(1)
意境理论是宗白华诗学的核心部分。宗白华从20世纪20年代初发表的诗学论文中,就触及到了意境问题,一直到晚年,都孜孜不倦地在意境理论的园地里辛勤耕耘。宗白华认为,中国文化史上最中心最有世界贡献的一方面,就是“研寻其意境的特构,以窥探中国心灵的幽情壮采”,由此,宗白华把意境研究当作为一种“民族文化的自省工作”。(P356~357)他尽毕生的心血,以深湛的中国传统文化的造诣和学贯中西的独特学养,对意境理论进行了深入的现代演绎。
一
首先,我们有必要弄清楚的是,在宗白华那里,什么是意境?因为千百年来,关于意境的内涵一直是聚讼纷纭,莫衷一是。论者不同,时代有异,意境也许就会有相去甚远的理解。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增订稿)一文中,宗白华一开篇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意境的意义”。为了便于说明,宗白华把意境纳入到整个人类精神生活的格局中,他认为人生有五种境界——功利境界、伦理境界、政治境界、学术境界、宗教境界。功利境界主于利,伦理境界主于爱,政治境界主于权,学术境界主于真,宗教境界主于神。而意境——“艺术境界”则是介乎学术境界和宗教境界二者之间的一种境界,它既求真,又充满着无穷的神秘,它主于美。宗白华说:“以宇宙人生的具体为对象,赏玩它的色相、秩序、节奏、和谐,借以窥见自我的最深心灵的反映;化实景而为虚境,创形象以为象征,使人类最高的心灵具体化、肉身化,这就是艺术境界。”意思也就是说,意境就是人的最深心灵与具体的宇宙人生相与融合而生成的一种境界。但宗白华觉得这样说也许并不是太清楚,于是他进一步解释道:“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物交融互渗,成就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灵境;这灵境就是构成艺术之所以为艺术的‘意境’。”讲得更简单一点,宗白华说,“意境是‘情’与‘景’(意象)的结晶品。”(P358)
应该说,意境是情与景的融合,这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观点。早在刘勰就提出了“神与物游”,司空图也有“思与境谐”说,其余如宋代的范日希文、元代的方回和明代的谢榛等都有过这方面的论述,明末清初的王夫之更是全面的、充分的、系统的、深刻的阐述了情与景的关系。
那么,在意境的涵义这一问题上,宗白华就没有自己的思考吗?当然不是。宗白华对前人既有继承,更有发展。因为宗白华是一位造诣很深的哲学家,具有良好的哲学修养,因此宗白华的诗学研究很明显地带有一种哲学的眼光。在意境
的内涵上,宗白华虽然借鉴了前人已为定论的“情景交融”说,但他并没有满足于那种既有的形而下的描述,而是上升到人生观、宇宙观的形而上层面加以诠释,直寻古代意境理论的真义。
宗白华说:“中国画所表现的境界特征,可以说是根基于中国民族的基本哲学,即《易经》的宇宙观:阴阳二气化生万物,万物皆禀天地之气以生,一切物体可以说是一种‘气积’(庄子:天,积气也)。这生生不已的阴阳二气织成一种有节奏的生命。中国画的主题‘气韵生动’,就是‘生命的节奏’或‘有节奏的生命’。”(P109)“中国人感到宇宙全体是大生命的流行,其本身就是节奏与和谐……一切艺术境界都根基于此。”(P413)在这里,宗白华就不是简单地描述意境是什么了,而是试图找出中国艺术之所以如此地关注意境的哲学根由。确然,中国古代哲学是一种生命哲学,远古先民们从春秋迭代、草木荣枯等自然现象的变化中,悟出了整个宇宙就是一个生命流动的世界,悟出了人与自然宇宙之间的那种“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情往似赠,兴来如答”的和谐与同一。《易经》就是这种生命感悟的结晶,在其基本精神“一阴一阳之谓道”、“生生之谓易”的影响下,中国人眼中的宇宙是一个阴阳交合的生机世界,气化氤氲,流衍不绝。它有“生生而具条理”的秩序,有“阴阳开合、高下起伏”的节奏。人作为生命和宇宙有机地融合在一起。深广无穷的宇宙会主动来亲近我,扶持我,无庸我去争取那远穷的空间。“隔窗云雾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镜中”(王维),“江山重复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陆放翁),“水光山色与人亲”(李清照),“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杜甫),古人的这些诗句,写出了万物皆备于我的光明俊伟的气象。然而,中国的诗人也善于感应生命,多爱从窗户、庭阶、帘、屏、栏干、镜,以吐纳世界景物。老子曰:“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庄子曰:“瞻彼阙者,虚室生白。”有着这种独特的宇宙观和生命观的中国人,总是试图以生命的形式去表现生命。中国的艺术从来就“不重具体物象的刻画,而倾向抽象的笔墨表达人格心情与意境”。唐代大批评家张彦远说:“得其形似,则无其气韵。具其彩色,则失其笔法。”极力主张艺术要直接表达生命情调,透入物象的核心,描述其气韵和精神。这样,主观的生命情调和客观的同样富有生机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就成就了一个宗白华所体悟出的那种“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灵境”。值得注意的是,宗白华把艺术的意境称为“灵境”。灵境,就是有生命的境界。意境也是有生命的。生命,是贯串于整个中国艺术意境创构的始终——创构的主体是有生命的人,创构的客体是生气盎然的宇宙,创构出来的意境又是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玲珑”的“灵境”。生命,是艺术意境的灵魂。正是在这一层面上,所以宗炳把他画的山水悬在壁上,对着弹琴,他说“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艺术的生命,在他的琴声中跳动。
宗白华这种从生命哲学的角度去论意境,真可谓是准确地抓住了意境生成的深层次原因。正因为如此,他对意境的诠释就不再流于简单的“情景交融”的形下层面,而能够深入到中国文化的最深处,探出中国艺术意境产生形成的根本缘由。虽然,他的论说仍没有摆脱“情”和“景”的二元格局,但在宗白华那里,“景中全是情,情具象而为景”,情景已经交融为“一个独特的宇宙,崭新的意象”,也就是恽南田所说的“皆灵想之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的一个有机的生命境界。
从宗白华对意境的这一哲学阐释中,我们也解决了一个一直以来的诗学困惑:为什么中国艺术如此执着地追求意境,而西方艺术崇尚的却是典型?这就是因为中西艺术有着各自不
同的哲学背景。支撑中国艺术的哲学是《易经》的生命哲学,整个宇宙都是一个流动的生命整体,天人之间相互迎合浑融,所以,中国艺术家一向不注重具体物象的刻画,而倾向于生命情愫的传达,表达出一种人格心情和意境;而西方艺术的哲学背景却是崇尚科学、模范自然、刻意写实的希腊哲学,这种哲学主张对现实的客观摹写,在他们眼里,宇宙仅仅是一种纯客观的存在,一种供自己描摹的对象,主客体之间不可能发生生命的交融,因为物我之间有着一种明晰的对立关系。在艺术创作中,能够形象逼真地反映现实,塑造出一种典型形象是西方艺术的最高目标。哲学渊源的不同,决定了艺术追求的迥异。在此,我们虽然不能对中西两种诗学作出简单的价值判断,但在中国意境诗学中,处处洋溢着生命情调,处处充满着人间情趣,这对于艺术创作和欣赏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赏心悦目的境界。
二
正是基于对意境涵义的这种独特理解,宗白华把意境的特点归结为道、舞、空白。这可以说是宗白华对意境理论的又一发现。
什么是道?老子首先提出了“道”,他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意思也就是说,道是宇宙的本源。从道衍化出混沌,混沌衍化出阴和阳,阴阳相互作用、和合而生成新事物。但“道”到底是什么?不知道。因为“道”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它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又比一切具体的“状”和“象”都高,是“万物母”,具体的“状”和“象”都是由它派生出来的,它没有任何人为的痕迹和作用,完全符合于自然。在老子那里,“道”可视为一切艺术和美的最高境界。庄子也讲“道”,也强调“天道自然无为”,认为“道”是不能以人为力量去改变的自然规律。在老子的基础上,庄子把“道”引进艺术领域。他认为在艺术创作中,“道”是可以实现的,但要通过“心斋”与“坐忘”,才能进入“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