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景东:从万历年间的矿税斗争,看精英阶层的极端自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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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景东:从万历年间的矿税斗争,看精英阶层的极端自私性

整个明王朝研究的重心集中在它的税赋问题,也就是为什么明初进行各项建设和军事行动都不成问题,而明末组织一场大的军事行动都显得费劲。现在我们知道明朝的灭亡跟元朝一样都是亡于财政破产,也就是财富日益向少数人手上集中,由于皇帝失去话语权,导致征税日益困难,这是历史发展的惯性,历代封建王朝大多如此。

洪武朝天下拟定的纳税田亩数为八百万亩,田赋为2700万担,之后基本上将此作为纳税的标准确定下来了,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军屯被破坏,政府雇员增加,人口的增长,这些都使得开支变得巨大,而税赋却由于洪武成制而无大的增长,加上天下积习已久,抵制变革的力量强大,明王朝只有晃荡着前行。

但到了16世纪,随着商业经济的发展,大量的人口转成商业人口,商业占国民经济的比重开始上升,而大明王朝的官僚也大多出身于商人或者士绅。由于传统重农抑商政策的影响,抑或者文官集团出于自身利益的保护,商业税率却无法提高,千分之三的税率几乎等于没有,征税的关卡也只限于运河和北京的崇文门,所以从嘉靖朝以后,大的商帮动耶动用超过百万两资金的现象已经成为平常。官绅一体、官商一体,只能将负担压在小民头上。

大约从正德年间开始,随着宫女和宦官人数增长,明王朝宫廷开支出现了困难,正德皇帝常常感到手头紧蹙,他时常向户部讨要银两,而且在一些大的开支上拒绝动用宫里的钱。到了万历年间,虽然有张居正留下的几百万两国库存银,但在后来的万历三大征中耗费将尽,而且皇帝还从宫里拿出不少钱贴补军费,最重要的是他还要面对两宫三殿在火灾之后的修复工作,这些都缺乏财政的支持,在这种情况下神宗只好另辟财源。

万历二十七年,神宗在跟首辅沈一贯讨论矿监税使的时候,神宗说道:“朕以连年征讨,库藏匮竭,且殿工典礼方殷,若非设处财用,安忍加派小民。”

皇帝的想法是绕过户部,直接派宦官去各地开矿,将收取的矿税直接入宫中的内承运库,这样既解决了宫中的开支,余者还可以补贴国库,两难自解。

帝国实行的一直是禁矿的策略,因为对于一个农耕国家来说,开矿和商业一样都会干扰这个国本,在利润的刺激下,大量的人口会蜂拥至这个行业,而且官营的开矿还会刺激民营开矿的兴起,聚集在一起的矿工将会成为社会的不安定因素,成化年间的叶宗留造反就是例证。从洪武矿禁以后,直到成化年间,因为财政困难才复而开矿,很快又禁,到了嘉靖年间,又因财政困难,复而又开,再开再禁,所以,当万历皇帝提出开矿后,自然遭到了文官们的激烈反对。

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六月,皇帝派出了第一拨采矿的太监,御马监的鲁坤带着户部郎中戴绍科、锦衣卫杨金吾前往河南开矿,又派承运库太监王亮同锦衣卫官员张懋中前往北直隶的真定、保定、蓟州、永平开矿,从此皇帝从皇宫

大内陆续向全国各地派出矿监。

昌平有王忠,保定有王虎,昌黎有田进,河南有鲁坤,山东有陈增,山西有张忠,江苏有刘朝用,湖广有陈奉,浙江有曹金,陕西有赵钦,四川有丘乘云,辽东有高淮,广东有李敬,广西有沈永寿,江西有潘相,福建有高寀,云南有杨荣。

从万历二十五年开始,各地的矿监便陆续给大内进贡银子,或几百两、或几千两,这些往往能解燃眉之急,所以无论多少都能令神宗满意,但由于地方官吏一意阻挠,开矿的收益并不大,征税的目标从矿藏转向商业已成了必然。很快,在派出矿监的同时,皇帝又向各地派出税监,而且是一人身兼两职。皇帝是个明白人,在“安忍加派小民”的思维下,他终于懂得向蓬勃发展的商业出手了。

此举自然引起帝国官僚集团的强烈反弹,我们知道文人们没有一定的物质做后盾是无法从科举中拼出来的,自小的教育费用就是一大笔开销,还有家族精神力量的传承,所以,这些从科举中胜出来的士大夫们大多出身于商人或缙绅家庭,他们进入仕途后也往往依附于原先的阶层,无论从利益上还是情感上都会做出有利于本阶层的决策。

从张家湾、卢沟桥到京杭运河,以及长江沿线布满了面对商人征收商业税的税使,商人的生活从来没有像这般尴尬。很快,帝国的官僚们摇动了笔杆子,他们极尽一切之能事来妖魔化征收商业税,围绕着征税问题,在17世纪前后的中国,一场资产阶级革命正式爆发。

高攀龙在《上罢商税揭》中说道:“商税非困商也,困民也。商也贵买,绝不贱卖,民间物物皆贵,皆由商算税钱。夺民之财,非生财之道也;生财之道,生之,节之,两端而已。”

高攀龙的话完全是夸大其词、危言耸听,其辩解也是无力的,按照他的说法,政府根本就不应该征收商业税,让商人都将钱赚走,政府也压根就不应该征税,只要节约钱便来了。如果政府没有充足的财源,面对外敌入侵的时候,谁来抵御?面对滔滔黄河水,谁来治理?面对天下灾民,谁来赈济?难道要靠商人出钱吗?

而李三才的上疏更加措辞激烈,他在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上的《请停矿税疏》中说道:“陛下为斯民主,不惟不衣之,且并其衣而夺之;不惟不食之,且并其食而夺之。皇上爱珠玉,人亦爱温饱;皇上爱万世,人亦恋妻帑。奈何皇上欲黄金高于北斗,而不使百姓有糠粃升斗之储?皇上欲为子孙千万年,而不使百姓有一朝一夕?”

李三才极尽夸大之能事,将一个区区商业税说的有如天崩地裂一般,其实质问题仍是他们背后所代表的利益集团。高攀龙祖上世居无锡,从他的高祖起家中就有田三百亩,而其祖父高材则是亦官亦商,其父高梦龙则经营放贷行业。

而另一名上疏的李三才,其家族本就是北京通州张家湾的商人,而此次增加

商业税收,张家湾本就是个重点,加上李三才总督漕运,一旦由宦官在运河沿岸收税,那么由其漕运衙门征收的税额只能减少而不会增加,所以,此次万历派出税使征税还涉及一个中央和地方利益关系问题。

田口宏二朗在《畿辅矿税初探——帝室财政、户部财政、州县财政》一文中指出:

“明初以来,在全国府州县城、镇市里设有税课局,经过这些地点的客商们,必须得缴纳商税才能获准通过。然后,从16世纪初开始,伴随着宝钞的贬值,各地陆续关闭了许多税课局,不久,折银交纳商税,牙行承包征税的现象逐渐普及起来。随着上述趋势的盛行,商税在州县等地方机关里渐渐成为重要的财源,各个牙行承包征收商税业务以后,各地争先恐后滥立牙行。地方官们付给他们牙帖,以他们所交纳的商税来填充地方政府的经费。并且,16世纪开始折银交纳商税的现象普及以后,地方官们又都把这项收入编入了定额条鞭,这更加减少了这项税目的伸缩性。”

田口的这篇论文解释了两个存在的问题,一个是商业税收从16世纪开始便成为地方政府财政的来源,二是地方政府征收的商业税收是定额,一旦皇帝派宦官加征的话,势必减少他们所征收的额度。

除此之外,李三才在朝中向来是以擅长捕风捉影、造谣中伤来博取美名而闻名,其本人平日里生活奢侈无度,缺乏检点。李三才曾对顾宪成说过,他自己“耻效俗人饰边幅,装格套于青天白日之下,作鬼魅技耳”,他也在给皇帝的奏疏中说,“用人不必择贤者,有才即可”,一次顾宪成路过凤阳的时候去拜访他,头一日饭食简便,第二日饭食豪华,宪成不解,他笑道:“今日从漕运上收了点小钱”。

正是三才平日里豪放不羁,不注意言行,才导致不断有御史抓住三才把柄对他进行弹劾。大明宫室里所用的皇木大都取自贵州,沿沅江流入长江,然后再沿京杭运河运到京里来,而皇木卸下来的终点就是北京通州的张家湾,而李三才身为漕运总督,其家又在张家湾,这都给他偷盗皇木提供了有利条件。

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御史刘光复劾李三才偷盗皇木,用于营建私宅,而工部侍郎林如楚也指出皇木的确有丢失情况,在这种情况下,皇帝便派林如楚会同科道官员前往三才位于张家湾的家中查看。查看结果令人结舌,三才家中瑰丽神奇、崔巍广大、势甚铺张,有一座花园,前后半里,乃是当年皇厂的地基,而大门与二门之间又为原来户部仓库地基,三才不仅侵占皇产,而且侵占官产。我们知道通州乃是运河的终点,从南方运来的木材和粮食都在这里卸载,所以这里通常都建有皇厂和粮库。不仅如此,三才家中所用木材都是南方杉木,而且“出卖无主,报税无票”,工部官员既然查勘属实,三才自然难逃罪责。

此时,三才已于万历三十九年辞去职务,闲居家中,所以,神宗最终也是给三才免去“士”的身份,削为民了事。

既然李三才身上有这么些不检点之处,那么其奏疏的份量就可想而知。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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