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子”和“面子”

“里子”和“面子”

狼？

树林深处，猎人宅外，蜷伏着这样一只狼。之所以用“只”而不是用“匹”，是因为相比一匹野兽，他更像一只家畜。阳光从树叶间隙泻下，洒落

在他的皮毛上，泛着细碎的金光。微风轻拂，他的毛发轻舞，每一次摇曳就像

婴儿肌肤的轻微颤动。

真美，叫人看了便移不开目光。

他还是刚呱呱坠地的小狼崽时便被猎人抱回家抚养，从此便在猎人宅前蜷

伏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复一年。猎人的勇气，他没有;猎人的果断，他亦没有。他的职务仅仅是只看门狗，可他比看门狗还温顺，就连猎人的孩子们也敢肆无

忌惮地逗弄他。没有人相信他是狼，但他很满足。他愿意在这里懒洋洋地躺上

一辈子。每当站在猎人饲养的鸡群中间，尽享猎人一家的宠爱，他都会觉得外

表光鲜的自己真有“面子”。直到有一天――

夜深人静，那头到处惹是生非的牡鹿又来猎人家找麻烦了，企图用树枝般

强壮的鹿角顶开栅栏。他惶急地狂吠着想把猎人叫醒，可却是徒劳――猎人睡

得太沉了。这时，他看到另外一个身影敏捷地跳上鹿背，迅猛地咬断了鹿的喉咙。忍着令他窒息的血腥味儿，他看到一群长得与他一模一样的生物围拢过来，共同享用着美味的夜宵，眼里发出荧荧绿光。那充满野性的绿光，仿佛在嘲笑他，使他华丽的皮毛一下变得黯淡无光。

你，也敢妄自称“狼”？

晚餐用毕，狼群走了，只剩他痴痴地坐在那里。空气里的血腥味还未散尽，他却开始有点喜欢上这种气味了。他突然开始憎恶自己美丽的皮相，憎恶自己

饱受夸奖的“面子”。他突然明白，没有“里子”的一生，注定遭人耻笑。

他站起来摇了摇身子，脖子上的铁链便松了。其实铁链一直都没有拴紧过，只是他从未想过去挣脱它。他跨出栅栏，追寻着地上留下的野性气味向前走去。

狼！

尽管捕猎功夫还不到家，但一年多来的历练已使他褪去“家狗”的外衣，

成为一匹纯正的狼――至少他相信他是的。为了表明自己放弃“面子”而追求“里子”的决心，他把自己华美的皮毛糟蹋得一塌糊涂：曾经柔顺的毛发被污

垢凝结在一起，曾经泛着光彩的毛色变成了灰扑扑的土黄色，甚至脸上、身上

都点缀着大大小小的疤痕――有的是战斗中留下的光荣痕迹，有的则是自己为

了装酷抓出来的。他为自己感到骄傲。

只是狼群似乎不大肯接纳他，每每见到他都会主动回避。他们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讨厌的苍蝇。不过，管他呢，只要能填饱自己的肚子就行。

他好不容易捕获了一只野兔，正准备享用，却感到一阵急促而贪婪的喘息

包围了他。是一群鬣狗，一大群。为首的一只用舌头舔了舔尖利的上牙，狞笑

着望着他。他知道在形单影只的情况下，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妥协。他后退着，

眼睁睁地看着鬣狗夺走刚刚到嘴的美食。

一只野兔显然满足不了鬣狗们的胃口。他们仿佛盯上了他，每次他的猎物

都会被他们抢走。

饿肚子的滋味当然不好受。这时他想到了自己曾经寄住的猎人家，想到了

去偷。猎人家的后院里养的那一群鸡，应该挺美味的吧。想到这里，他感到口

腔里的唾液不断向上涌。

当晚他弓着身子溜进了猎人家的后院，却被眼尖的小猎犬发现了――他的接班人可比他称职多了。他看到路过狼群嘴角勾起的不屑的冷笑，他看到了猎人愤怒而又鄙薄的神情，他看到了孩子惊恐中夹杂着厌恶的眼神。他听到了那些刺伤他心的形容词――贪婪、冷酷、残忍、霸道……他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他绝望了。

一声惊叫，他瞥见孩子用手指着他左耳上的那块白斑给猎人看――他们认出他来了。他侥幸叼走了一只鸡，以为猎人会准许他享用这顿美餐。没想到猎人大声咒骂三个字，无情地向他端起了手中的猎枪……

他逃了。落荒而逃。他从未逃得如此狼狈。

他受了伤。可他相信受伤的不仅是他的腿，更是他的心。

他来到河边喘息，耳中一直回荡着猎人诅咒的那三个字：“白眼狼！”他苦笑：回想一年前，自己鹤立鸡群于猎人的庭院中时，却被狼群嘲笑为“狗面子”;如今他费尽了心思舍弃了“面子”终于成为了一匹狼，却沦为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他俯身向河里望去。呵！那河里倒映着的，难道是想象中的有面子有尊严的狼吗？不，只能说更像是一只丧家犬！他的面子？里子？他想被狼群所认同的渴望，一瞬间似乎都没有了。

一滴液体从他的颊上滚落，他伸出舌头去接。咸的，还带点苦涩。那是一滴含着血的泪。月光静静地铺洒在柔波里，让他陷入了沉思。

面子？

里子？

你究竟要哪一个？

良久，他终于得到了答案：

我都要，尽管那意味着我要付出更多。

他洗去一身的尘土――皮毛不必太华丽，整洁就好;他悉心护理着那条伤腿――伤疤有时不代表荣耀，而是意味着失败的耻辱。要赢得别人的尊重，首先要尊重自己，面子是别人给的，更是自己争取的。

几天后，他从河边回到了狼群的栖息地。气氛有点不大对劲，仿佛弥漫着硝烟的气味。只见数十条鬣狗将几条落单的小野狼围在中间。狼群应该出去猎食了吧。他仿佛看到了鬣狗们的狞笑，几条小狼崽似乎瞬间就会被撕得粉碎。

那是他的同类！他感到血液慢慢沸腾起来。他干了一件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

狼……

他低下头，狠狠地在自己受伤的腿上咬了一口，鲜血立刻就涌了出来。闻到血腥味的鬣狗们很快调转了身，向他聚拢过来。他一步一步地退着，退着，眼看鬣狗们舍弃了狼崽逼近了自己，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头向山上跑去。身后是大群饿极了的鬣狗！

三条腿的奔跑，刀尖上的舞蹈。鲜血滴在身后，只要片刻的怠慢或松懈就意味着死亡。他忍受着剧痛，却感到莫名的快乐：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何为面子？何为里子？人类社会的这些繁复的东西都一起去它的吧，做自己！

不远处传来一阵嚎叫。狼群赶回来了！形势瞬间发生了惊天大逆转，鬣狗们怎能敌得过狼群，撕咬混战中，鬣狗很快尸横遍野，余下的也落荒而逃。他站在山头，没有回头再看身后的狼群，只是仰起头，对着皎洁的明月发出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