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批评和批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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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批评与批评女性——清代闺秀的诗论
周兴陆
【内容提要】清代闺秀的诗论,是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一个盲点。本文以男性论者对女性诗歌的批评为参照系,考察清代女性的诗歌批评。主要阐述三个问题:一、女性如何采用重释儒家文化的策略,突破“女人无才便是德”观念的束缚,确证闺秀诗歌的合法性。二、清代才女依然羁縻于“四德”之下,以“德”正“才”,敛“才”以合“德”。论诗高标合乎“风人之旨”、“温柔敦厚”等原则,尊奉儒家诗教。三、女性诗学参与主流诗学关于“性灵”和“学问”的讨论。对“脂粉气”的规避,体现出在主流诗学中,女性的身份特征是遭否定的,女性论者的意识中也存在自我身份否定的现象。而在晚近时期,这种现象出现转机。
【关键词】闺秀诗学性灵脂粉气
近些年来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一个显著发展,是传统女性的文学创作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①女性文学创作的历史轨迹和特征愈益明晰,女性文学在整个古代文学史中的地位愈益得到确证。然而,在“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除了一篇尚生疑窦的李清照<词论>之外,各种“批评史”、“文论选”之类著述中,尚难寻觅女性论者的身影。是否闺秀女性对于文学理论问题集体噤声?是否文学批评史上本来就没有女性的思想言说?非也。若认真翻阅清代女性诗文别集、总集,其中不乏女性的文学批评文字,且时有深刻睿智的见解。本文立足于诗歌理论,以男性论者对女性诗歌的批评为参照系,考察清代女性的诗歌批评。
女性诗歌创作,代有其人。然其进入文学批评论域,是有一个过程的。宋代的诗话如《浩然斋雅谈》、《临汉隐居诗话》,仅有若干条论及女诗人;明初高棅的《唐诗品汇》,将“闺秀”、“女冠”列于“衲子”、“外夷”之后,备体而已,聊胜于无。直到
①出版著作如张宏生:《古代女诗人研究》,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鲍震培:《清代女作家弹词小说论稿》,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胡晓真:《近代中国女性叙事文学的兴起》,麦田出版社,2003;华纬:《明清妇女之戏曲创作与批评》,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3;Wilt Idema and Beata Grant,The Red Brush:Writing Women of Imperial China,Cambridge:Harvard East Asian monograph,2004;舒红霞:《宋代女性文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04;王绯:《中国妇女思想与文学发展史论》,商务印书馆,2004;薛海燕:《近代女性文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王力坚:《清代才媛文学之文化考察》,文津出版社,2006;赵雪沛:《明末清初女词人研究》,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李绍先:《古代巴蜀妇女的文学生活》,巴蜀书社,2009;傅瑛:《明清安徽妇女文学著述辑考》,黄山书社,2010;毕新伟《晚清至民国的女性解放与文学精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0。
晚明,公安、竟陵性灵诗学重性情、标才慧、尚清趣的审美倾向才将诗学视角转向闺阁,先后有江盈科《闺秀诗评》、锺惺《名媛诗归》、刘士鏻《闺秀诗评》、赵世杰《古今女史诗集》等评选闺秀诗歌的著述。发凡起例后,清代女性诗歌总集蔚然兴起。出现了邹斯漪《诗媛八名家选》、王士禄《燃脂集》、陈维崧《妇人集》、胡孝思《名媛诗钞》、周之标《女中七才子兰咳二集》、陆昶《历朝名媛诗词》、袁枚《随园女弟子诗选》、蔡殿齐《国朝闺阁诗钞》等男性编纂的闺秀总集。同时,女性编纂闺阁诗集也一时成风,出现了查昌鹓《学绣楼名媛诗选》,王玉映《名媛诗纬》,完颜恽珠《闺秀正始集、续集》,王谨《闺秀诗选》,骆绮兰《听秋馆闺中同人集》,秋蟾女史《伴月楼诗钞》等选本。在诸多男性著者撰写《闺秀诗话》的同时,女性著者也开始撰述诗话,如沈善宝有《名媛诗话》十五卷,施淑仪有《国朝闺阁诗人征略》十卷补遗一卷等。当然,女性诗论多局限于评论女性作家,但也有不少评论,突破了性别限制而纵论列代男女作者。如嘉庆时期女作家熊琏的《澹仙诗话》四卷,论列诗人不限于闺阁,扩大到清代整个诗坛,对诗学基本问题也提出自己独立的认识。女史汪端评选的《明三十家诗选》,是继钱谦益《列朝诗集》、朱彝尊《明诗综》、沈德潜《明诗别裁集》之后的一部重要的明诗选本,对明代重要诗人和诗作多给予评论。此外,论诗诗、序跋、书信、笔记等文学批评体裁样式,在闺秀著述中大量存在。可以这样说,女性诗论有独特的问题关注,形成了自己的话语场域,同时对男性主导的主流诗学问题作出自己的反应,并从而影响着整个社会的妇女文学观。
一.“<国风><周南>冠四始,吟咏由来闺阁起”
——闺阁吟咏的合法性论证
男人学诗、作诗,似乎是天赋的权力和义务,是无须证明的。而女性的文学表达权,却需要去努力争取。中国传统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形成了多重的性别意识形态,剥夺女性的文学表达权力,压抑女性的艺术创造能力。而女性文学意识的觉醒,则须从破除这种思想束缚和精神压抑开始。
对妇女艺术创造能力的压抑,与儒家思想意识形态的确立是同步的。自汉代始就出现了女性尚德不尚才的观念,班昭《女诫》论“妇德”说:“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尽管魏晋至唐代,对女性才情有不同程度的肯定,但是妇“德”之重要,远远高于“才”之上,至明代甚至出现“妇女无才便是德”的论调,“才”和“德”成了对立的关系。这种“才德”观成为主流社会压抑女性创造才能的伦理依据。黄本骥<茶香阁遗草序>忆其先兄花耘
训诫女儿黄葆仪曰:“女子之德,不在能诗,且能诗而享厚福者少。”戒之勿学。黄本骥也因为葆仪少亡而感慨“为女子者,固不必能诗,凡有才而欲享厚福者,皆当引吾兄之言以为戒”①。在黄本骥心中作祟的是女性“福慧无双”的观念,从这种观念推演出“闺阁能诗,率多薄命”(雷瑨《闺秀诗话》卷一)的宿命,据此而忌讳女子作诗。甚至女性自身也接受这种观念而自我贬抑。周浣月<与姊书>云:
陈眉公谓“女子无才便是德。”吾姊娴笔墨,工诗文,可称绝世。以妹言之,虽则绣虎嘉名,实非祥鸾本色,戒之慎之。②
浣月姐姐擅长诗文,在妹妹看来,这不是女人的本分事,应该慎重戒除。即使是一些擅长作诗、已驰骋才艺的女诗人,也难以摆脱主流观念的浸染,而遭遇内心矛盾的煎熬。如季兰韵<读书>云:“竹素性所耽,也知非妇职。”③梁兰漪自十三岁开始学诗涂鸦,然一生历尽坎坷,至晚年时决意弃砚废书,学仙学佛,毕此余生。查昌鹓<学绣楼名媛诗选自序>云:“至声韵之学,往往见猎心喜。然不敏未尝能作,且以非女子事,辄不敢为。”④艺术创造作为人类的一种天生的心灵需求和才能,然而对于女性,这种才能却被世俗的观念压抑着。“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同样,男权意识形态作为一种支配性的主导观念,也主宰着女性的思想。在这种观念下,女性是“只工刺绣不工诗”,身心局限在女红、酒食、井臼等琐务“本分”,艺术的天赋和才能多遭抑制而任其枯萎。
女性创作的勃兴,首先需要破除压抑女性才艺展现的种种男权文化观念。这种思想动力一方面是来自于晚明的“性灵”文学精神对个性自我和本色性情的尊重。江盈科撰《闺秀诗评》和锺惺编选《名媛诗归》无不是由于“性灵”文学思想的启示,另一方面是来自满族入主中原带来的新鲜的妇女观。当汉族女诗人还不失矜持,猬缩于“无才便是德”的男权压迫下而慨叹“天地无情薄女流”⑤时,满族女性则在更自由地享受创作的乐趣。百保友兰<自嘲>云:
笑我诗成癖,推敲意自怡。闲时吟弗辍,午夜卷仍披。研露圈《周易》,焚香读《楚辞》。何妨呼獭祭,乐此不曾疲。⑥
佟佳福晋<自述歌>云:“年来无事勉为歌,自笑无文语句多。不是闺中闲弄笔,聊将心事记吟哦。”轻松明快,不似汉族女子那么婉媚幽怨。蒙古女诗人那逊兰保更是唱出“吟咏由来闺阁起”的响亮口号。她的<题冰雪堂诗稿>云:
①黄婉璚:《茶香阁遗草》卷首,清道光十年(1830)刻本。
②静寄东轩辑:《名媛尺牍》卷下,清刻本,。
③季兰韵:《楚畹阁集》卷三,道光二十七年(1847)刻本。
④王英志主编:《清代闺秀诗话丛刊》,第2527页,凤凰出版社,2010。
⑤陈华:《题韫兰诗草后》自注,恽珠《国朝闺秀正始续集》附录,红香馆道光十一年(1836)刻本。
⑥百保友兰:《冷红轩诗集》卷上,清光绪元年(1875)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