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汉语通论(十八)古书的注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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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汉语通论(十八)古书的注解(下)
从汉代学者注经开始,其后魏晋南北朝各代,注解古书的范围都有所扩展。唐人除了为先秦经书做注疏工作之外,也为汉以下的其他古书做了注解。例如司马迁的《史记》,在唐代就有司马贞的《史记索隐》和张守节的《史记正义》;萧统的《文选》,在唐代就有李善注和五臣注。这些注解,有的是以人名地名的考证和史实的考核为主,有的是以词语的出处和典故的来源的考证为主。例如司马贞、张守节对《史记》所做的注解,都较多地集中在人名地名的考证和史实的考核之上。这类古书的注解,有的在考核史实之中增补了许多后代难得的史料;南朝宋裴松之的《三国志》注就有这个特点。
古代作家一般都喜欢引经据典,尤其是中古时期,引经据典几乎成为一种重要的修辞手段。因此,注解这些文学作品时,注明出典就成了注解家的首要任务。李善《文选》注就几乎集中全力在注明出典方面,因此当时人们批评他的注解是“释事而忘义”(这个批评不一定完全正确,李善注解中的释义工作虽然做得比较少,但是他并不是完全不释义)。试看他在扬雄《解嘲》中的一段注解:
夫上世之士。或解缚而相。或释褐而傅。左氏传曰。齐鲍叔帅师来言曰。子纠亲也。请君讨之。管召雠也。请受而甘心焉。乃杀子纠于生窦。召忽死之。管仲请囚。鲍叔受之。及堂阜而脱之。归而以告曰。管夷吾治於高奚。使相可也。公从之。墨子曰。傅说被褐带索。庸筑傅严。武丁得之。举以为三公。或倚夷门而笑。应劭曰。侯嬴也。秦伐赵。赵求救於魏。无忌将百余人往过嬴。嬴无所诫。更还见嬴。嬴笑之。以谋告无忌。韦昭曰。笑人不知己也。或横江潭而渔。服虔曰。渔父也。或七十说而不遇。应劭曰。孔丘也。已见东方朔答客难。或立谈而封侯。史记曰。虞卿说赵孝成王。再见。为赵上卿。故号为虞卿。谯周曰。食邑於虞也。或枉千乘於陋巷。吕氏春秋曰。齐桓公见小臣稷。一日三至。弗得见。从者曰。万乘之主见布衣之士。一日三至而不得见。亦可以止矣。桓公曰。不然。士傲爵禄者固轻其主。君傲霸王者亦轻其士。从夫子傲爵禄。吾庸敢傲霸王乎。或拥彗而先驱。拥慧。邹衍也。七略曰。方士传言。邹子在燕。其游。诸侯畏之。皆郊迎拥彗也。是以士颇得信其舌而奋其笔。窒隙蹈瑕。而无所诎也。李奇曰。君臣上下有瑕隙乖离之渐。则可抵而取之。窒。竹栗切。这段原文虽然有一些较难理解的词语,如“褐”“傅”“枉”“诎”“窒隙蹈瑕”等(这些词语最好也加注释),但原文中更难理解的是每句话的用典,如果没有李善的注解,一般读者就难以知道每句话用的是什么典,也就难以理解每句话的内容了。
有时,李善不是注明典故的来源,而是指出某些词语的出处。例如:
既无伯叔。终鲜兄弟。毛诗曰。终鲜兄弟。维予与女。(李密:陈情表)
臣之进退。实为狼狈。孔丛子。孔子曰。吾於狼狈见圣人之志。荀悦汉纪论曰。周勃狼狈失据。块然囚执。(同上)
过蒙拔擢。宠命优渥。毛诗曰。既优既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周易曰。初九。盘桓利居贞。(同上)这三个例子中,他指出了“终鲜兄弟”“狼狈”“优渥”“盘桓”等词语的
出处。这种注解,也有助於读者充分领会作品词句的意思。
有时,他也释义,不过他往往是转引古注或古代字书对这个字的注释。例如:
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礼记。子曰。回得一善。拳拳不失之矣。郑玄曰。拳拳。捧持之貌。说文曰。列。分解也。(司马迁:报任安书)
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字书曰。祚。福也。(李密:陈情表)
有些古书的注解,除了注明出典之外,并能划分段落,诠释大意,从而帮助读者分析和鉴赏作品。试举仇兆鳌注杜甫《春望》为例: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此忧乱伤春而作也。上四。春望之景。睹物伤怀。下四。春望之情。遭乱思家。赵汸曰。烽火句。应感时。家书句。应恨别。但下句又因上句而生。发白更短。愁乱思家所致。○齐国策。王蠋曰。国破君亡。吾不能存。庾信诗。山河不复论。吕氏春秋。春气至则草木生。楚辞。余感时兮凄怆。拾遗记。汉献帝为李傕所败。后以泪溅帝衣。秦嘉诗。一别怀万恨。闻人蒨诗。林有惊心鸟。园多夺目花。......注文前面先划分段落,诠释大意,后面再逐词逐句地注明出典。这样做,对於阅读和鉴赏这首诗的人,确有帮助。
另外有一类古书的注解,往往侧重在阐明哲学思想上。其中有的是阐明原著中的哲理,也有的是在阐明原著哲理时从中寄寓了注者自己的思想观点。比如《庄子》,这是一部文字深奥的古书,但是郭象注与成玄英疏的重点却不摆在字句的解释方面。试看《逍遥游》中的一段注疏:
之二虫又何知。【注】二虫。谓鹏蜩也。对大於小。所以均异趣也。夫趣之所以异。岂知异而异哉。皆不知所以然而自然耳。自然耳。不为也。此逍遥之大意。
【疏】郭注云。二虫。鹏蜩也。对大於小。所以均异趣也。且大鹏抟风九万。小鸟决起榆枋。虽复远近不同。适性均也。咸不知道里之远近。各取足而自胜。天机自张。不知所以。既无意於高卑。岂有情於优劣。逍遥之致。其在兹乎。......郭注和成疏都用了很多笔墨阐明“之二虫又何知”这一句话中所包含的“自然”“不为”之类的老庄哲理。
关於注音,也有新的发展。早期的注解一般是用直音法或“读若”“读如”等术语注音,后来反切逐渐被注解家用来注音了。例如(引自李善文选注):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褘於宜反董允等。(诸葛亮:出师表)
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雍,一龙切徐衍负石入海。(邹阳,狱中上梁王书)又如(引自李善文选注):
昔者司马喜膑鼻引脚於宋。卒相中山。(邹阳:狱中上梁王书)
陛下亦宜自课。以咨诹足俱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诸葛亮:出师表)“鼻引”即“鼻引切”,是注“膑”字的音;“足俱”即“足俱切”,是注“诹”字的音。如果我们以为“鼻引”是释“膑”字的意义,“足俱”是释“诹”字的意义,那就错了。
关於注音,有一个术语值得提出来说一说,那就是“如字”。古书上某字注以“如字”,通常是告诉读者,在这特定的上下文里,这个字要按照它本来的读音读。例如《礼记·大学》:“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经典释文》说:
恶恶,上鸟路反,下如字。......好好,上呼报反,下如字。这是说第一个“恶”字读“乌路反”,是去声,第二个“恶”字要读它本来的音,即恶劣的“恶”,旧读入声;第一个“好”
字读“呼报反”,是去声,第二个“好”字要读它本来的音,即美好的“好”,是上声。
有时候一个字的下面注“如字”,又注别的反切(或直音),表明这个字在这特定的上下文里传统有不同的读法。例如《论语·公冶长》:“季文子三思而后行”,《经典释文》说:
三思,息暂反,又如字。这是说这里“三”字有去声的读法(变读),又有平声的读法(如字)。读法不同,往往讲法不同。例如《论语·微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经典释文》说:
不分,包云如字,郑扶问反,分犹理。这是说这里“分”字有平声的读法(如字),又有去声的读法(变读)。包郑两家的读音,反映了对“分”字的不同的理解。
古书上常常有一字异读的情况。不同的读音往往表示了词义或词性的不同。例如音乐的“乐”和快乐的“乐”,解说的“说”、游说的“说”和喜说的“说”(悦),等等。异读有时只表现为声调上的差异。例如施行的“施”读平声,施与的“施”读去声;听闻的“听”读平声,听从的“听”读去声。但是这只是词义上的转变。有时候声调不同,不仅是词义上而且是词性上的转变,这种情况最值得注意。例如王侯的“王”是名词,读平声,王天下的“王”是动词,读去声;操持的“操”是动词,读平声,节操的“操”是名词,读去声;爱好的“好”是动词,读去声,美好的“好”是形容词,读上声;厌恶的“恶”是动词,读去声,恶劣的“恶”是形容词,读入声。
利用四声来区别词义和词性,这是汉语的特点之一。汉魏学者看到了这个特点,并体现於古书注音。有的文字学家认为这是六朝经师注解古书时的强生分别。但是积习相沿,在后来的“声律之文”里就很重视这种分别。有些字的异读还保留在现代汉语里,如“好”(hǎo)“好”(hào)“恶”(è)“恶”(wù)之类;有些字的异读在现代汉语普通话里已经混同了,但是仍保留在某些方言里,例如上升的“上”读上声,在上的“上”读去声,现在广州话仍有区别。
唐代以后,宋代学者也做了不少注解古书的工作。例如朱熹就著有《周易本义》《诗集传》《大学章句》《论语集注》《孟子集注》《中庸章句》《楚辞集注》等。朱熹能摆脱汉代学者的影响,直接从正义入手,他做的注解,有时比较近情近理,平易可通。
清代学者几乎对每一种重要的经典都做了新的注解,他们钻研汉唐人的注解,根据具体材料判断前人的是非,解决了古书中许多疑难问题。他们对古书字句的解释要求非常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