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 油画笔触三人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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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画笔触三人谈
时间:2003年9月8日
谈话人:陈丹青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
贾涤非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
主持人:张桐瑀 本刊栏目主持
张:中国油画从关注形象到关注笔触,这本是对绘画本体语汇的深入把握,是件好事。但这只是绘画进步的表象。当下油画中形象与笔触的悖理越来越严重,而且形象与笔触两层皮,两者不能融合到一起去。原来活生生的油画开始“贫血”,失去了绘画语言的基本表达能力,这一问题在这次第三届油画展上表现的尤为突出。你们怎么看这一问题?
贾:以往的全国性油画展都是由各省定额选送十几幅作品集中到北京,通过评选的作品才可参加展览。这届展览则以各省及地区为单位参展。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各地较多的作品。也能比较充分地展现出全国的油画全貌。
陈:我看了三场,想看看省与省之间的差异,印象是各省作风差不多。
张:对,时下流行的每种画风在每个省都有反映,抽象的、具象的、超写实的,都有体现。
贾:很像中国现今社会的城市建设。从南到北,从大的省会城市到小的县市,城区建筑的面貌,形式感觉几乎是一样的。或许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一个现实。
陈:对,和城市建设,和春节联欢会,和文学、戏剧、电影、舞蹈、设计等各个领域的问题都一样。
贾:就“笔触”而言实际上是语言和表达的问题。在油画的表现技巧、语言技巧的方式和习性上面,每个画家之间会差别很大,都有很大的不同。我们涉猎到“笔触”虽然是一个小题目,但谈起来却不会那么简单。
张:对,笔触虽然是一种表面的效果,但它最后还是要传达出一种思想感情。笔触实际上是一个过滤器,是一个环节,这个环节是摆在大家面前看的出来的。通过笔触语言,可以看出两头,一头是与形象协调与否,另一头就是能否表达思想感情。
陈:本来谈“笔触”是无法谈油画的,但目前的状况也只能归结到笔触上谈。
中国油画大致有两个技巧的源头:一是民国留欧的画家;一是50年代留苏画家。我们这代人间接、直接受其影响。这次看了三场油画大展,发现留欧一代整个技法系统失传了,苏联那套也差不多失传了。这两套系统非常不一样,但都是“写实传统”。“写生”逼着你使颜色笔触跟着对象走,是一整套纪律。现在不讲写生了。由写生的第一手素材再来综合、提炼,构成一幅创作的方式,也失传了——凡是写实的,全部根据色彩照片。说明什么呢?这说明真正的写实传统也没落了。
所以新兴油画家的眼界实际上是国内的,本土的。而这眼界在80年代中期就混乱了:什么
是真的写实画法?什么是真的现代主义?大家不清楚,不清楚,又要去做,以为很清楚,所以弄出一大批假象的古典主义或现代主义,而且“成功”了,得奖了,其中给人的暗示是:这样画是对的。
留欧留苏的两代,各人才气主张不同,但大致有个规矩,有个路数,一笔下去,他们能判断对不对。80年代的油画家开始在意识上抛弃这种学理性,主张“独创”、“个性”,同时又开始讲所谓“油画语言”,所谓“学术性”,很自然地,就把油画想成“笔触”,想尽办法玩“肌理”之类。
85年我曾经有过黄山油画会议的书面发言,意思很简单:一,我们的油画语言大有问题;二,不看原作画不好油画。批评家说我将油画摆在手艺的层面上。这批评是对的,因为在80年代中期,“手艺”概念被挑战,被质疑:艺术不是技巧,技巧不是艺术。这在当时的文化处境中讲,完全对。但你只要还在画画,还在画写实,它从起点到终点,就是一门手艺。你手艺高,才谈得上艺术。从文艺复兴一路到印象派、毕加索、马蒂斯,到早期现代主义,全是是手艺,其次才是风格与观念。除非你做纯观念艺术,完全放弃油画这一媒介。而85运动后,国内真的分化出越来越多的前卫艺术家,放弃传统手艺,油画不再是唯一的,重要的,油画逐渐边缘化。
这一切,非常困扰全国各地还在画油画的人。他放弃不了架上绘画,还在继续画,还要“走向世界”。而地方上眼界很难像北京、上海那样走在前面,这时,就成为无源之水:既看不到真正的20世纪油画是怎么弄的,也看不到传统油画是怎么弄的,他亲眼看见的就是国内“成功者”,玩笔触、玩形式,于是以讹传讹,变成今天这样子:笔触玩得非常表面。
有趣的是,西方谈油画,“表面”不是形容词,而是名词、术语,叫“surface”,囊括许多技术层面:所谓笔触、肌理、材料、程序,统称“表面”。美国有四位大师被认为对二战后的现代绘画提供了经典的“表面”,一是德?库宁,一是霍普尔,一是琼斯,画国旗的那一个,一是波洛克。他们脱胎于欧洲传统,建立新的“表面”,新的语法。他们的原作几乎从未到中国来过,我们只能看印刷品,看一个几寸大的图式,等于彩色斑点,根本看不到最迷人的“表面”。
张:他们的那些表面也好,笔触也好,和他们所画的图像形态结合得很完美。
陈:技巧就是技巧,学术就是学术。在纯抽象绘画出现以前,现代主义、后印象派、印象派、写实派、浪漫派、巴洛克,一路追到文艺复兴,全是架上绘画,全是严密的技巧系统。
但这一套问题被另一套问题
大规模搅乱、替代了。弄成一点点伪古典、伪表现、伪抽象之类,其中藕断丝连透着一点中国式的苏联影响。可是大家自作聪明,抛弃了写生,严格的技巧系统抛弃了,旁门左路就出来了,这是很自然的现象。再一个就是现代主义影响,被我们笼统理解为“个性”、“自由”,怎么搞都可以,大胆就行,奇怪就行。实际上现代主义一家是一家,一门是一门,并没有一个空泛的“现代艺术”。所以中国油画出现一种很奇怪的现象:既不是现代主义,又不是传统的;既不雅,又不俗;既不像是实验的,也不像是商业的。
张:从油画发展史上看,从伦勃朗开始自觉地做一些肌理,一直到印象派对笔触的重视,包括苏联大笔触的发挥,再到董希文《开国大典》地毯的笔触和肌理的制作。这其中贯穿着一条线:它和内容、感情是很协调的。
陈:油画就是手艺。手艺意味着背后一整套美学。手艺从来不是单纯的手艺,它一定是被大文化决定的。没有一种技巧仅是单纯技巧。
建国以来,我们画得最顺的,还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那一套。现在不要它了,那你要什么?笼统地说是现代主义,但你拿现代主义说什么?德国表现主义,美国的抽象画,苏联的“红方块”,毕加索的立体主义,背后一整套来龙去脉因果关系,我们有没有?如果没有,就剩下玩笔触。画展中凡是还在画主旋律的,也是玩技巧,因为作者的热情、信念,都稀释了,淡薄了。
张:现在有些油画家预先设计笔触,给自己作品风格打上记号,作为参展、谋求名利的手段。
陈:有两个原因:一是80年代架上绘画对西方现代艺术的大规模误解,同时眼界严重匮乏;一是90年代大规模的功利主义:你选上油画大展,你在当地就能评职称,评级别,事关切身利益,不能怪画家,没这些,他怎么混?
张:贾先生有什么看法?
贾:在人和绘画的关系方面有许多尴尬的地方。人对于绘画那种最初始的动机和欲念淡化了,所以整个创作过程一定会失去一个很自主的东西。原始人类在洞穴石岩上刻划一群羚羊、几头野牛的时候,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叙述,或者说是为了记录一次他们曾经捕获猎物的场景,他们征服了野牛,他们在征服物上看到了自己的力量。也许这是件很平常的事情,在他们的心里有着一种明确的表达欲望。这种人和绘画直截了当、爽快利落、鲜明诚挚的关系,在我们现在的作品里越来越少了。
陈:因为“画种”的意识超过“画”本身,于是从来没有这么庞大的油画家群、这么大规模的油画展。这支“大军”的主心骨就是“油画”:一堆画具店的材料。背后
呢,没有大激情、大思路,只有所谓笔触存在。
贾:美学思潮基础没有了,任何的技巧都是在空中悬着的。面对西方美术史,在画面上,把别人成功了的笔触来做他的绘画,所以画面看不出人在这个环境中的生活状态。这是最糟糕的地方。
陈:一张好画是在画布上好不容易从对象、从内心“找”出来的,现在的画家弄到照片就直接往布上画。
贾:所以说,作者、画面和生活这三者之间的关系都不是通畅的。比如说我看到这个凳子,我通过我的脑子,要有一种想象,创作的过程是一个想象的过程,这一过程离不开这个凳子,你要看这个凳子,研究我与凳子的关系。但我传到画面上的时候,要有一个技巧系统,这一技巧系统,现在的画家都给断开了,而去研究成功人士是怎么画的,历史上是怎么画的,他就没想到我的生活,我对这一凳子的看法。这一渠道如果被切断,笔触就没有任何意义。笔触是和个人的个性紧密相关,和情绪、激情紧密相关。如果和这些都没有关系,那就是技巧的延续,不是延续你原来的技巧,就是别人的技巧。任何的大笔触也好,小笔触也好,跟你都不发生关系。
张:所以说这种关系的阻隔和切断,导致很多人直接从笔触和效果入手。
贾:作品“技巧”或是“笔触”的生命力完全来源于个人对自主的原始动机和感觉的把握之中。如果把“标准”移在别人的作品之中,任何“笔触”一定会与自己无关。
陈:等于你没有字典,没有语法,却在琢磨“语言”。没有一个大的理由和激情推动你:为什么非要画这张画?最大的理由只剩下笔触,剩下一个宏伟而实际的目标:我要入选中国油画大展,而这大展,也似乎就是给油画家看,给领导看,创作走到这一步,就是末路。
贾:德?库宁对自己画面上的技巧非常讲究,毕生心血就是玩这个,他把女人体、油质材料和情绪用他自己的方式做至精美、严密之处,也自有他独特动机、想象和乐趣。
陈:他找到自己风格的就是画两个撕碎的女人体,他一辈子就在重复撕碎,最后女人完全消失,剩下笔触,这笔触,就是德?库宁自己。这些过程我们有吗?还不如留苏留欧的时候。那时虽然也学得走样了,但还抱着一个参照系统,现在的参照系统只有照片与图册。我说不看原作,画不好油画。这太令人沮丧了,但有时问题就是那么简单。
张:这次油画展一个总的感觉就是许多展品笔触都漂浮在画面上,很苍白。笔触一方面和情感没关系,另一方面和画面形象也没关系。
陈:它是个悖论:一方面不了解什么是技巧,另一方面只剩技巧了。
张:这次油画
展还有一个感觉,就是用以前画宣传画的方式在画油画。
陈:卡通化、图像化,但以为是油画。现代主义的绘画非常理性,非常诚恳,哪有那么花哨?那么张牙舞爪?深刻的误解。但好的写实作品还是很不少,我特别喜欢三幅画,看了好久,一是黑龙江省的《界河》,细腻动人,一是四川画家画一喇嘛单独在大风景里走,好意境!一是天津于小冬的《渡》,画得棒极了,每张脸都很生猛,笔笔见形,画得松。这三幅画搁二十年前,多好呀,可现在没人在乎。要是斗胆批评,请三位作者多包涵:背后还是彩色照片,是彩色照片洗印效果的放大。我画了十多年照片,对依据照片画的油画太敏感。面对活的对象写生,形和色彩的信息量太丰富了,当然,写生非常难,非常烦。
张:有些人把油画笔触当作他潇洒、大胆、泼辣画风的一种表示。
陈:致命的是至今没有建立起码的美术馆文化,没有长期陈列。你把民国的、欧洲的、苏联的、文革的绘画,长期陈列在那儿:你要学它,你要打倒它,你得瞧明白了:它到底啥样子。从西方再买点画回来,二流三流的沙龙画,技巧很高的,或者买几张德?库宁之流,瞧瞧什么是真笔触,真的表面、肌理、材料。现在画布上不是油画颜料,是在搅拌水泥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