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与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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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与鸟(一)
魏晋时代是一个天姿烂漫、潇散发露的时代。魏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他们钟情于自然,寄情于山水,著名的兰亭之游、金谷宴游风流千古;特别是山水、田园诗派均滥觞于此期。陶渊明更是造化所钟的“天生尤物”、是六朝时代的宁馨儿,他对自然的追求和对自然观的理解实又走在了时代的前列。渊明的个性品格、诗歌题材、诗中之理、艺术风格无不表现了对自然的追求。自然与自由相关,渊明及魏晋士人对自然的渴望,实际上表征了他们对形体自由及精神自由的双重渴望。这种渴望在两汉经学统治相对松弛之后,变得尤为突出。还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渊明的自然追求与鸟大有关联。与玄风盛行相表里的,是魏晋诗文中,鸟意象出现得比率明显增加。这决不是偶然的现象,应该说是有其深刻时代内涵的。
鸟是有一定象征意义的对象物,它的象征内涵是经过长期积淀的。《周易》之《中孚》、《明夷》、《渐》、《小过》等卦中均有鸟的影子,这里的鸟大体上象喻着坚贞自守、远遁自晦的高蹈情怀。《诗经》中的鸟意象更是不胜枚举。“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象征自由、和谐;“交交黄鸟,止于棘”,则暗示了不得其所的意味。此外,《庄子》“逍遥游”中高飞远举的大鹏,则是远大理想的象征。先民视野中的鸟开启了后代诗文中鸟的“原型意象”,归纳起来,大概为两类:一是追求宏大的境界,是经过拼搏后的自由;一是选择退守,是疏离主流群体的个体自由。两种鸟的原型意象,陶诗中兼而有之,可以看作是其人生转换的前后标志。渊明思想之转变实可以以鸟意象一以贯之。
一、渊明前期功业追求与鸟意象
六朝社会的最大特点是世族与门第。任何个人都无法超越社会时代带给他的局限,陶渊明就生活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之中,不可避免地受到门第观念影响。陶渊明的曾祖陶侃是东晋开国元勋,官至大司马,封长沙郡公,功勋仅亚于王导,史家把陶与王相提并论,比做周朝夹辅王室分陕而治的周公和召公,说:“陶士行(侃)据三州之旅,郢外以安;王茂弘(导)为分陕之计,江东可立。”1]又说陶侃“望隆分陕,理则宜然。”2]渊明祖父陶茂做过武昌太守,父亲陶逸做过安城太守,仕官已历三世。如按照三世为官便成世族的传统,确实也不能目渊明为寒门了。考诸渊明诗文,可见其对家族历史的自豪感。《命子》诗中,诗人首先缅怀了祖先的光辉历史:“悠悠我祖,爰自陶唐。邈焉虞宾,历世重光。御龙勤夏,豕韦翼商。穆穆司徒,厥族以昌”;又对曾祖陶侃的功业与人格高度赞美:“桓桓长沙,伊勋伊德。天子踌我,专征南国。功遂辞归,临宠不忒。孰谓斯心,而近可得?”再如《赠长沙公》诗中,称自己的家族为“令族”,并将长沙公引为自豪,称其为“实宗之光”。诗曰:“于穆令族,允构斯堂。谐气冬暄,映怀圭璋。爰采春华,载警秋霜。我曰钦哉,实宗之光。”受大环境影响,陶渊明形成了一定的门第观念,这在当时不是个别现象,而是一股时代潮流。寒门士人念念不忘的,是有朝一日能跻身于世族高门的行列,而世族之胄也千方百计地善保家门、发扬宗族之光。因此,对于渊明的门第观念,我们应该给予理解。在一定程度上,门第观念也与用世之心紧密相联。受儒家传统观念影响,建功立业、光耀门庭是士人的追求目标,在六朝时代,这两者更强烈地联系在一起。陶渊明带着一定的门第观念步入社会,沾溉着门第之泽,享受着由门第与家族带来的荣誉与利益。权利与义务是相互的,享受权利的同时要为此付出代价。这种责任感主要不是出于外在的压力或官方意志,它实际上近乎内心的的律令。振兴家族、光耀门庭,并实现个人的政治理想,六朝世族人士大多将个体功业的建立与家族命运的兴衰紧密联系在一起,个体与家族休戚与共,共损共荣。清代方东树说过这样的话:“昔人云:读杜诗,当作一部小经书读。余谓陶诗亦然。但何必云小也。”3]可见,他是把陶诗当作儒家经典来推崇的。这种看法在历代并不罕见,如宋代的真德秀就曾说过:“以余观之,
渊明之学,正自经术中来,故形之于诗,有不可掩。《荣木》之忧,逝川之叹也;《贫士》之咏,箪瓢之乐也……”4]此说绝不是空穴来风、无根之谈,它们从一个侧面道出了渊明早年确实受过儒家思想影响并且形诸诗文。研读陶诗,会发现渊明早期的篇什中,多处流露出儒家的功业思想及用世之志。《停云》诗写道:“八表同昏,平路伊阻”、“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暗寓着诗人关怀世难的忧心,以及功业难成的感慨。《时运》诗化用儒家所乐道的“曾点气象”,表达了渊明早年对儒家精神境界的欣羡之意。《荣木》一诗更表达了一种自强不息的功业追求,该诗第四章写到:“先师遗训,余岂之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从以上诗句中我们可以见出,渊明内心郁勃着昂扬的进取之心、功业之志。“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这句话活脱了渊明另一面孔,它与后人心目中那位吟唱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者形象,相距实在太远。我们以往对陶渊明的印象只是其中年思想成熟以后的形象,是渊明丰富人格之一角。以“一斑”而概其“全豹”有时会出现以偏概全的弊病。渊明早期功业之心,主要是传统文化的熏陶、影响使然。对于古代大多数知识分子,“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他们最大的梦想,在“学而优则仕”的时代,谁能天生就超越历史的局限而对功业荣名不屑一顾、视如粪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