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中国新闻史研究的范式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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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中国新闻史研究的范式演变——以《大公报》研究为例

李彬杨芳

[摘要] 本文通过对《大公报》研究的梳理与分析,提炼出中国新闻史研究中的三种“范式”,即革命范式、现代化范式和民族-国家范式,并探讨了三种范式的缘起背景、发展过程和总体取向。

[关键词]革命范式现代化范式民族-国家范式新闻史研究

《大公报》作为“中国新闻史上寿命最长、影响最大、声誉最隆的一家报纸”(方汉奇语),不仅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中国现代史”(季羡林语),也是中国新闻史研究的重中之重。半个多世纪以来,有关《大公报》的研究可谓层出不穷,争议纷纷。以20

世纪20年代以来的代表性评价举例,就可以看出明显的差异与变化:

20年代,“天津有三宝:永利、南开、《大公报》”。 [1]《大公报》销数最高到5万份,这在当时北方各报中是少有的,北方一般报纸销数不过几千,上万的就不多。[2]

40年代,重庆《新华日报》对“小骂大帮忙”做了如下解释:“在若干次要的问题上批评当局,因而建筑了自己的地位的《大公报》,在一切首要的问题上却不能不拥护当局,这正是《大公报》的立场。”[3] 1948年南京《中央日报》称王芸生是“新华社广播的应声虫”。[4]

50年代,《大公报》“是一张反动的报纸”,“用‘小骂大帮忙’的手法来掩饰它为国民党反动统治集团服务的实质。” [5]

80年代,“用‘亦捧亦骂’来描述《大公报》与行政当局的关系,比‘小骂大帮忙’一语更为准确”。[6]

90年代,《为“小骂大帮忙”辩》一文指出:“对《大公报》这样一份民间报纸,不能以它到底和某个党派在言论上产生了怎样的吻合与不吻合而定其优劣、是非与功过。”[7] 另一种观点认为“《大公报》对蒋介石‘小骂大帮忙’,在关键时刻、关键问题上,尤其是在国共两党斗争的问题上竭力为蒋介石及其反动政权鼓吹”。[8]

21世纪初,“历史证明《大公报》是一张爱国主义的报纸”,它“坚持中国工业化的发展方向,与时代共进”。[9]

《大公报》引起的当事人及后来者的众多评说,说明该报在中国现代史上具有相当的影响力,而众说纷纭的背后,不仅是一幅中国新闻史研究的全景图,而且是一纸百年中国社会思潮的演进表。那么,贯穿这些演变的线索究竟是什么呢?或者说,其中有哪些基本的研究范式?按照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的说法,所谓“范式”(paradigm),就是那些为各种模式和理论,包括对立的模式和理论所共同承认的、不言自明的信念,它们往往构成不同理论,模式间发生争议时的共同前提和出发点。[10] 通过对《大公报》研究轨迹及其变迁的分析,可以看出体现于其中的三种主导性范式,一是“革命”范式,二是“现代化”范式,三是“民族-国家”(nation-state)范式。

革命范式——通行的新闻史叙事

革命范式是以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基本矛盾的学说为主要视角,来建构自己的理论框架。按照这一理论框架,帝国主义与中华民族的矛盾、封建主义与人民大众的矛盾,乃是构成近代社会历史的两大基本矛盾。因此,争取民族独立以反对帝国主义,争取社会进步以反对封建主义,乃是近代社会发展的主要趋势,并以此作为评价历史事件、历史人物的主要标准和参照系。[11]

在革命范式基本定型的50年代,范文澜就指出:“历史的骨干是阶级斗争,现代革命史就是现代史的骨干,近代革命史就是近代史的骨干,近代史现代史阶段的划分基本上与革命史是一致的(单纯的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可以按照自身的发展过程划分阶段)。”[12] 胡绳也认为:“把人民的革命斗争看作是中国近代史的基本内容,就能比较容易看清楚中国近代史各种政治力量和社会现象。” [13] 革命范式是由“帝国主义与中华民族、封建主义与人民大众”两大基本矛盾决定,具体体现为毛泽东对中国近代史研究提出的“两个过程论”。这样一来,由“革命”这个基本概念,在“两个过程的基本框架”中,近代史研究的基本模式就成为“以农民为主体的人民群众;暴力革命;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封建主义”[14] 。

作为历史学的一支,中国新闻史的研究也经历过革命范式主导时期。并且由于《大公报》民间报纸的定位,这一范式表现得尤为突出,主要运用为以是否“革命”来划分《大公报》的各个发展阶段,作为评价《大公报》的标准等等。

如周雨所著《大公报史》把该报的言论定性为“文人论政”,而不同阶段的言论思想则概括为“与国民党蒋介石的关系”、“几篇指责国民党当局的言论”、“由亲苏而厌苏,由亲美而反美扶日”、“香港版首先转变立场”等等。再如对新记《大公报》的三位创始人的评价:吴鼎昌“是个典型的官僚资产阶级官僚政客” [15],胡政之“是一个相当典型的大资产阶级文化商人政客”[16] ,张季鸾是“典型的带封建性的资产阶级旧式才子文人”[17] 。虽然日后有所“翻案”,但是仍然没有跳出“革命”范式的框架。夏

晓林的《张季鸾》一文率先肯定了张季鸾作为“著名的记者和报刊评论家”的地位,指出“他是继王韬、梁启超之后最有影响的中国资产阶级报刊评论家之一”。[18] 方汉奇认为,“在政治倾向上,《大公报》属于‘中间势力的报纸’。这个‘中’,就是‘左、中、右’中的那个中”,“所谓‘中间势力’,主要指的是民族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即农民、知识分子和工商界人士”。[19] “革命”范式的形成有其历史的合理性与必然性。从社会现实上看,中国近代内忧外患的社会状况,五四运动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建国后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的旧学批判与新学重建等等,均使这一范式在中国新闻史的研究中占据主导地位。不过,革命范式在阐释中国新闻史的历史沿革中虽然的确抓住了本质,然而单纯以阶级划分来评价报刊、新闻人物则又未免简单化,而发展到极致的“以阶级斗争为纲”更是违背实事求是的原则。

现代化范式——新闻自由的发展

“现代化”被广泛接受为一种史学范式,大致起源于美国学者德里克(Arif Dirlik)的专论《革命后的史学:中国近现代史研究中的当代危机》。[20] 他介绍美国汉学界中国近代史研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二十世纪的中国革命被视为近代中国历史的中心事件”,“一直被描述为解放史诗”。而之后中国革命“却变成了衰落与失败的故事。它甚至被描述为一种畸变,一种对中国历史正常道路的偏离,打断了清末以前一直进行的朝着现代化方向的发展进程”。

那么何为现代化范式?罗荣渠认为:“以现代化为中心来研究中国近现代史,不同于以革命为中心来研究中国近现代史,必须重新建立一个包括革命在内而不是排斥革命的新的综合分析框架,必须以现代生产力、经济发展、政治民主、社会进步、国际性整合等综合标志对近一个半世纪的中国大变革给予新的客观定位。” [21] 李彬认为“现代化”范式,是以“走向世界(实即走向西方)”为核心论述,着眼于“传统与现代”的社会转型。

在中国新闻史的研究中,这一范式关键词为“新闻自由”、“第四种权利”等。如张育仁的《自由的历险——中国自由主义新闻思想史》。其中,“市场经济”与“民主政治”尤其成为左右新闻史发展的两大枢机。

在对《大公报》的研究中,这一范式也开始崭露头角,而且日趋明显。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徘徊于民本与民主之间——〈大公报〉政治改良言论评述(1927—1937)》和《〈大公报〉新论——20世纪30年代〈大公报〉与中国现代化》这两本专著。前者认为“20世纪20年代,随着革命热潮的逐渐消退,社会价值取向渐趋缓和,自由主义在这一时期获得了一定的发展空间,一贯坚持以自由主义立场分析中国实际问题的《大公报》正是在这一历史背景下续刊并得到发展”,“一以贯之体现于《大公报》的是大公报人‘基于民本思想、期于民主政治、弘扬民族主义’的自由主义理念”[22] 。后者以20世纪30年代《大公报》与中国现代化的关系为主线展开论述,指出“在中国处于内外危机的国难时期,《大公报》认为只有工业化才是中国的唯一出路,提出了非‘资’非‘社’的现代化方案。力图通过推动国民党政权,争取一个相对稳定的国际国内环境,自上而下地来实现经济层面的现代化。《大公报》把国家现代化与拥护国民政府连在一起,又因其不具备领导现代化的政治条件——廉洁有能,因而对它的支持与指责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贯彻于现代化的过程中。”[23]

克罗齐认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也就是说,所谓历史乃是历史学家基于现实生活的体验而同历史进行的对话,是历史理解与现实理解的共鸣或共识。从这个角度,当不难理解中国新闻史研究的“革命范式”何以被“现代化范式”所取代。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一直是帝国主义同中华民族的矛盾,人民大众同封建主义的矛盾。中国社会压倒一切的任务是救亡图存,发动社会革命。在革命的语境下或历史的背景下,中国先进的知识分子的关注焦点自然是革命。而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和平改良与现代化理念,在中国近代社会一直处于边缘的地位,被革命知识分子斥责为帝国主义的奴化思想和买办走狗。解放后,在“以阶级斗争为纲”、“抓革命,促生产”的形势下,中国史学界占主导的趋势也就自然成为以“三次革命高潮”为代表的革命范式。1978年以后,中国大力推进现代化进程,社会发生急剧的现代化转型。随着社会“现代化语境”(modernization context)的形成,人们的价值取向也开始从革命斗争转向现代化,与之对应,中国近代史学界也开始了范式的转变。

摆脱了“革命”范式的单一,“现代化”范式的确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但是又难免陷入西方中心论的怪圈,从而忽略中国国情的大背景。在对《大公报》的评价中,就存在类似现象。在一篇题为《自有大报风骨在——贺〈南方都市报〉创刊八周年》的文章中,把《大公报》誉为公民精神的舆论领袖,至于“四不”方针,则更是“石破天惊,掷地有声。从此《大公报》撑起了现代中国公共领域的半边天地,掀起了公共舆论的阵阵狂澜”,“当年的《大公报》,被誉为中国的《纽约时报》,不仅得到了国际新闻界‘诺贝尔奖’的美国密苏里学院新闻奖,而且连‘最高领袖’蒋委员长,每天看的第一张报纸,不是他的喉舌《中央日报》,也不是其对手《新华日报》,而是代表了社会公共舆论的《大公报》”。[24] 对于这一系列溢美之词,只有放在现代化的语境中才能理解其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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