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红楼梦》的悲剧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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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红楼梦》的悲剧美学

《红楼梦》作为中国古典文艺后期的一部伟大杰作,以小说的方式,对中国古典美学的丰富成果,作了一次精妙而辉煌的艺术总结,同时更表现出无比深邃而奇美的创新伟力,因而犹如一棵扎根沃土而昂首天外的极巅之松,耸立在中国古典美学的绝顶,向世界展示中国古典小说的独特风采和无穷魅力。

《红楼梦》丰富的美学宝藏,前人已经做过不少挖掘的工作,今人和后人还将不断挖掘下去。在此,我们从悲剧美学的角度略作探讨,勾勒出几个主要的方面。

一、《红楼梦》继承和发扬中国古典文艺关于虚实关系的美学理论和丰富实践成果,把工笔和写意结合起来,既传真写实,又造奇设幻,把极现实的生活内容与极虚幻的隐喻象征套叠起来,形成多层面的小说美学空间,极深刻极耐人品味地表达了作品多重变奏的悲剧主题。

《红楼梦》是传真写实的。这一点,不仅可以和《西游》、《封神》的幻想领域的神魔世界,《三国》《水浒》历史时空中的英雄传奇世界划清界限,也可以同一团黑雾笼罩的写丑小说《金瓶梅》区分开来。《红楼梦》真正走进了生活,而且走进了人的心灵,走进了真善美与假恶丑交织并存的现实,因而能够生动具体而准确地描画人的真面和生活的真相。

荣府、宁府多少有点曹家的影子,《红楼梦》也多少有些自写家事自述生平的味道,染着“自叙传”的显明色彩。说《红楼梦》是一部染着“自叙传”色彩的作品,并不妨碍它成为一部传大的小说。相反,从写历史到写现实,从写幻想到写凡尘,从写别家到写自家,从写他人到写自己,这是小说美学的一个巨大进步,因为作家最熟悉的还是自己家庭,作家最了解的还是自己的心灵。可以说,自写家事自述生平是作家走进真实生活空间的必然起点,是作品真实性的重要源泉。如果没有自己家庭家族近百年的盛衰悲剧,和自己在悲惨人生际遇中的切身感受,很难设想《红楼梦》的产生。除了大情节走向上,贾府的兴衰符合曹家百年盛衰的历史,作者还特地虚设一个江南甄家的存在,以谐音的方式来影射“假”家与“真”家的关系,并不失时机地点出曹家家史上最重要的一些事迹,如第十六回就借元春省亲而让人们回忆当年贾府在江南的豪华,并提到“江南甄家”“接驾四次”的殊荣。甲戍本于此评曰:“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第十三回写秦可卿临死前托梦给凤姐说:“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树倒猢狲散”是曹寅在曹家极盛期对家族未来悲剧命运的不祥预感,因而常挂在嘴边成了口头禅。1甲戍本此处的批语也证实了这一点:“‘树倒猢狲散’之语,今犹在耳,屈指卅五年矣。哀哉,伤哉,宁不痛杀!“曹雪芹把祖父的口头禅写入作品,显然寄托了他对如烟如梦的往事的回忆和对家族悲剧的沉痛反思。

必须加以区分的是,说《红楼梦》染着明显的“自叙传”色彩,并不是说《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并且也不能说《红楼梦》是一部“自传体小说”。因为《红楼梦》中的人物故事及其活动背景与曹家仔细比较起来,其差异性远远超过了类同性,已经不能说贾府是照曹家的样儿描画的了。作者决无拘泥家史之意,而是从家事己事出发,大踏步地向生活空间的广度和人类历史的深度掘进,所描写的已经是具有典型意义的社会和生活,所总结的已经是封建社会漫长历史的本质规律,所思考的已经是人类共同面对社会、历史、人生的种种问题,而且,已经是一个根本不能与真人真事一一对号入座的虚构的艺术世界。作品在这一层次上所获得的真实性,已经是生活本质的真实性。我们知道,曹家虽然也曾富贵豪奢,但无论如何还是皇室的包衣,奴才身份变不了,而且是从内臣侍卫发迹,江宁织造府做的也还是给皇室服务的工作。《红楼梦》中的贾府却是一个以军功起家,诰封了最高爵位,又与贵族姻亲荣辱相共,形成极大势力,且有皇亲国戚作后台的富贵豪门,非曹家所能比拟。曹雪芹显然更主要地是取材于满清贵族社会,意在通过描写上层旗人的腐朽生活,预示其没落的命运和这个腐败社会终将崩溃的深刻危机,这比仅仅写一个曹家的衰败,其悲剧意义要深远广大得多。

从传真写实方面加以总结,《红楼梦》含有家事已事又超越家事己事,似“自传”又根本不是自传,在仿佛“家族史”但更是社会史的两个层次上,表达了极现实的悲剧性生活内容。

《红楼梦》又有极虚幻的描写。

作者一开篇就用一个神话的套子,把这个本来极真实的故事套了进去。说这故事是女娲补天因不堪使用而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块顽石,变成美玉以后幻入红尘的一段经历。宝玉正是衔着这块美玉降生人世,来体验人世的欢乐与空幻,即所谓“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则这个顽石—美玉—顽石的变幻复归过程,包含着对于人生的无可奈何的悲哀,隐喻了作品的悲剧主题,而且石头又正是贾宝玉冥顽不化的悲剧性格的象征之物,其中深意几不可言说,让人品味不尽。

作者又设计了一个“木石前盟”的神话,来作为宝黛爱情悲剧的隐喻。以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一株绛珠仙草,象征林黛玉美丽酸楚的悲剧性格,而以赤瑕宫神瑛侍者喻指宝玉,不但强调了宝玉是以生命的甘露在灌溉着爱情,也很符合宝玉对大观园中众艳群芳的敬爱。绛珠草得神瑛侍者甘露灌溉,幻形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为了偿还灌溉之情,遂与神瑛共下凡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我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这就有了“眼泪还债”的因缘,给宝黛爱情染上一层幻想的色彩,极富悲剧美感。

1见族《隋村得天独厚生遗集》卷六《病中杂赋》之八的诗注:“曹楝亭公时佛语对坐客云‘树倒猢狲散’。

作品又借那僧那道人之口,说“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则大观园中“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悲剧,也只不过是这些“风流冤孽”又一场“‘造劫”而已。

作者把极真实的宝黛爱情悲剧及千红万艳的人生悲剧,与极虚幻的“风流冤孽造劫历世”及“木石前盟”的前世因缘套叠起来,既欲“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写出人生与爱情的美感,又用隐喻象征的手法,暗示在这肮脏的尘世,真正的爱情是不会有收获的。黛玉泪尽而逝,宝玉县崖撒手,爱与美都被毁灭,作品虚实相生的描写,深化了美好事物不见容于浊世的悲剧的主题。

作品把极现实的生活内容与极虚幻的隐喻象征套叠起来,还建构起多层次的小说美学空间,大致可以分成贾府、大观园、太虚幻境三个小说美学空间。

贾府这个美学空间的建构,是描写封建家庭的黑暗腐朽,并以写一世家而影射万千世家的手法展示整个封建社会的黑暗腐朽,其败落命运则预示整个封建社会的前景。这个美学空间的美学定性特征是真,而对其作美学评价则要使用与美对立的另一个感性范畴—丑。

大观园是一个理想的世界,作者把那些“风流冤孽”和那个“蠢物”都放在这里,让他们天真烂漫地生活,充分展示了生命与爱情的乐趣与美感。然而理想世界里发展起来的自由的生命和美丽的爱情,对于现实世界却是一种叛逆,而且直接危及到封建家庭及现成社会秩序的延续发展,因而在“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恶劣文化环境里,终于在劫难逃,归于毁灭。大观园是在贾府肮脏的旧基地上建造起来的,这块清净之地到底封闭不住大环境恶浊空气的污染和侵袭。大观园这个美学空间在《红楼梦》里是个主体空间,其美学评价当然就是美本身,而其定性则是理想化的生活。

太虚幻境是一个虚幻的存在,但它却是这些“风流冤孽”和““蠢物“的来处,也是他们经磨历劫之后的去处。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姑,专职“布散相思”,“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太虚幻境又是“孽海情天”;其中有“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不一而足,“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这些“风流冤孽”和“蠢物”,在幻入红尘之前,都要在警幻仙子案前挂号,而大观园中的女孩子们,都进了“薄命司”。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曾在“薄命司”翻看了“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这些簿册里分别注明了各个女孩子不同的遭际命运,不同的悲剧结局。太虚幻境这个美学空间好像是按照爱情的境界来建构的,其美学特征是美好而又酸楚悲戚的,所谓“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是也。太虚幻境在《红楼梦》中的存在,给作品及其人物故事染了一层虚幻的云烟,给人以幻想的美感,也给作品的悲剧主题注入了命运意识,读来不禁产生一种美感与幻灭交织的悲哀。

品味这三个相区别又相系的小说美学空间,我们不能不为曹雪芹非凡独到的审美创造力所折服而赞叹不已。

二、《红楼梦》把中国诗赋文化的精华和精神引入了小说的创作,使小说的语言、情节、环境、人物,乃至主题都充满了诗的情韵,成为一部诗人的小说和诗小说。

中国诗赋文化有着源远流长的传统和丰富深邃的内容,非一般迎一般迎合市井的俗文学所能到达其境界。过去的小说也多曾以诗歌赋入之,但大多只是机械拼装,未能融于作品,其根本原因还不仅是那些作家缺少诗才,而是他们未能把诗歌的精神真正引入小说创作,所以达不到诗的境界。《红楼梦》却不仅是大量引进诗词歌赋,也不仅是以诗笔来写小说,而是以诗心来写小说,从而诗化了语言,诗化了情节,诗化了环境,诗化了人物,也诗化了主题,在作品中彻底贯彻了诗的精神。曹雪芹本色是诗人。

如果把《红楼梦》中的诗词歌赋抽出来,纯粹从单篇诗歌的角度进行分析评价,则一部清代诗歌史所达到的水平,未必能跟得上《红楼梦》诗词歌赋所达到的水平,或者可以说,《红楼梦》诗词歌赋的艺术成就,可以代表清代诗歌史的艺术成就。但就诗论诗,还只是《红楼梦》诗词歌赋艺术成就的表面层次,深刻的层次还是表现在诗与小说的美学关系上。

《红楼梦》的散文叙述语言中也往往在字里行间流淌着诗情画意,其所铺叙出来的情节场面因而极富于情韵美。例如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写宝玉黛玉读曲和黛玉听曲,其叙述语言就表现出诗化的韵趣。先看“宝玉读曲”和“黛玉葬花”: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

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

回来只见他地下还有许多,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好,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比曹雪芹早生百余年的文坛怪杰金圣叹十分珍视《西厢记》,他的评点本曾经取代别本而风行一世,在其《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中,他曾反复强调《西厢记》要讲究读法,他说:“《西厢记》必须扫地读之。扫地读之者,不得存一点尘于胸中也。”“《西厢记》必须焚香读之。焚香读之者,致其恭敬,以期鬼神之通之也。”“《西厢记》必须对雪读之。对雪读之者,资其洁清也。”“《西厢记》必须对花读之。对花读之者,助其娟丽也。”“《西厢记》必须与美人并坐读之。与美人并坐读之者,验其缠绵多情也。”看来曹雪芹是深谙《西厢记》读法的。贾宝玉是水旁桥边花下石上“从头细玩”,后来又是宝黛共读,而且正当宝玉领会《西厢记》中“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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