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民安：《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总则(草案)》第二条的批判和修改

法律关系理论：《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总则（草案）》第二条的批判和修改

张民安

目录

一、德国历史法学派在19世纪初期提出的一般法律关系理论

二、法国之外的其他国家的民法学者对法律关系理论的继受

三、法国著名民法学者Henri Capitant在1898年的《民法总论》当中对一般法律关系理论的主张

四、法国当今民法学者在民法总论当中对法律关系理论的放弃

五、我国《民法总则（草案）》第二条的理论根据：带有浓厚意识状态的前苏俄民法学说

六、我国《民法总则（草案）》第二条所规定的法律关系理论的放弃

七、我国《民法总则（草案）》第二条的修改建议

2016年7月5日，中国人大网公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总则（草案）》（以下简称《民法总则（草案）》），共十一章计186条，所规定的内容包括：民法的基本原则（第一章），三种权利主体即自然人、法人和非法人组织（第二章至第四章），权利主体所享有的民事权利（第五章）和所承担的民事责任（第八章），民事法律行为和代理（第六章和第七章），诉讼时效和除斥期间（第九章），期间的计算和附则（第十章和第十一章）。一如既往、一如预期，在其《民法总则（草案）》第二条当中，我国立法者仍然采纳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通则》（以下简称《民法通则》）第二条的规定，将法律关系看作民法的调整对象。

《民法总则（草案）》第二条规定：民事法律调整作为平等民事主体的自然人、法人和非法人组织之间的人身关系和财产关系。该条规定直接源自《民法通则》，是《民法通则》第二条在《民法总则（草案）》当中的延续。《民法通则》第二条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调整平等主体的公民之间、法人之间、公民和法人之间的财产关系和人身关系。

在我国，立法者为何在《民法通则》第二条当中将法律关系看作民法的调整对象？对此问题，我国民法学者均没有论及，立法者自身似乎也很少做出具体的说明。不过，笔者认为，在我国，立法者之所以在《民法通则》第二条当中将民法的调整对象界定为法律关系，主要是受到了前苏联民法的影响。而前苏联的民法学者之所以将法律关系看作民法的调整对象，则主要是受到了德国19世纪初期历史法学派的影响。

虽然法律关系理论影响深远，但是，在今时今日，我国立法者不应当再坚持法律关系的一般理论，不应当再在《民法总则（草案）》第二条当中将法律关系看作民法的调整对象，在放弃《民法总则（草案）》第二条所规定的法律关系理论时，我国立法者应当将民事主观权利即民事主体享有的民事权利看作民法总则的核心和民法的调整对象。有鉴于此，《民法总则（草案）》第二条所规定的法律关系理论应当被主观权利理论所取代。

一、德国历史法学派在19世纪初期提出的一般法律关系理论

在19世纪初期，在将法国19世纪初期的法条注释法学派1作为唯一批判对象的同时，德国历史法学派开始采用历史的分析方法研究罗马法，在构造民法总论和民法分论的区分理论时，历史法学派将罗马法当中的法律关系（juris vinculum）理论2从债法领域延伸到整个民法领域，认为该种理论除了在债权领域适用之外，也在包括人格权、物权、家庭法、继承权甚至知识产权等属于民法领域适用。这就是历史法学派在19世纪初期建立在以法律关系理论为核心基础上的民法总论。

在1838年的《潘德克吞教程》当中，德国历史法学派和潘德克吞学派的重要人物Puchat 除了采取了民法总论和民法分论的分析方法之外，也在民法总论当中对法律关系的一般理论和主观权利的一般理论做出了讨论。3Puchat指出，法律的功能也就是法律的目的在于确定哪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能够成为法律关系，因此，法律关系当然是一个人与另外一个人之间的关系。换言之，法律关系是人的关系。不过，并非所有的人的关系均为法律关系，仅有某些人的关系能够成为法律关系。4人的关系是否能够成为法律关系，其主要的因素是法律关系主体的意志，如果法律关系主体愿意与别人之间建立法律关系，则他们之间的关系能够成为法律关系。5虽然法律关系多种多样，但是，法律关系主要包括：物权关系、债权关系和家庭关系三类。

Puchat关于法律关系的一般理论和主观权利的一般理论对历史法学派的代表人物Savigny产生了重大影响，Savigny也在19世纪初期主张法律关系的一般理论。在第一卷的《罗马法专论》6当中，Savigny对法律关系(des rapports de droit)的定义、法律关系的构成因素和法律关系的类型做出了详细的讨论。

Savigny认为，所谓法律关系，是指法律规范所确定的人与人之间的某种关系，当法律规范将人与人之间的此种关系确定为一种法律关系时，该种法律规范实际上赋予人以一定的领域，在该领域内，人的意志能够居于支配地位，完全免受其他人意志的干扰。7换言之，所谓法律关系，是指人的自由意志（la volonté libre）能够发挥作用的领域。8 Savigny认为，所有的法律关系均应当具备两个构成因素（l’élément）：其一，某种已知的材料（une matière donnée），也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身；其二，对该种关系进行规范和调整的法律观念。在这两个构成因素当中，第一个构成因素被看作法律关系的事实

1所谓法条注释法学派（l’école de exégèse），也被称为法条解释法学派、文本注释法学派、文本解释法学派，是指从1805年以来一直到19世纪末期时止通过法条注释（exégèse）、法条解释方法对法国民法典所规定的法律条款、法律文本进行解释、评注和研究的民法学者。Boris Starck, Droit Civil,Introdction,Librairies techniques,p56;Alex Weill et Francois Terré, Droit Civil,Introdctiongénérale, 4e édition,Dalloz,pp185-186;Henri et Leon Mazeaud Jean Mazeaud Francois Chabas, Lecons de DROIT CIVIL,Tome Premier, Introuduction à l’étude du droit,septième édition,ÉDITIONS, MONTCHRESTIEN,pp138-139;Jean Gaudemet,les naissances du droit,4e

édition,Montchrestien,pp371-372; Jean-Luc AUBERT Eric SA VAUX, Introuduction au droit et thèmes fondamentaux du droit civil, 14e édition,Dalloz,pp120-122; Philippe Malaurie Patrick Morvan, Introuduction au droit,4e édition,DEFRÉNOIS,pp93-94; Francois Terré,Introuduction générale au droit, 9e édition,Dalloz,p470;张

民安：《法国人格权法（上）》，清华大学出版社2016年1月1版，第79页。

2Henri et Leon Mazeaud Jean Mazeaud Francois Chabas, Obligations,9 e édition,Montchrestien,pp6-7; Christian Larroumet,DroitCivil,Les Obligations le Contrat,Tome III,1re partie,6e édition,ECONOMICA,pp5-6; Philippe Malaurie Laurent Aynès Philippe Stoffel-Munck,les, obligations, 4e edition DEFRENOIS,p1;Francois TerréPhilippe Simler Yves Lequette,Droitcivil,Les obligations,10e edition,Dalloz,p1.

3Jean Gaudemet,Les naissance du droit, 4e édition,Montchrestien,p366．

4V.G.F.Puchta,Outlines of Jurisprudence as the Science of Right,inW.Hastie,ed., Outlines of Science of Jurisprudence:An Introduction to the Systematic Study of Law,Edinburgh:T. & T.Clark,38 George

Street,1887,pp64-65.

5V.G.F.Puchta,Outlines of Jurisprudence as the Science of Right,inW.Hastie,ed., Outlines of Science of Jurisprudence:An Introduction to the Systematic Study of Law,Edinburgh:T. & T.Clark,38 George Street,1887,p65. 6V.Friedrich Carl von Savigny, Traité de droit romain, tome I, Paris, FirminDidot Frères, 1840, Traduction par M.Ch .Guenou.

7V.Friedrich Carl von Savigny, Traité de droit romain, tome I, Paris, FirminDidot Frères, 1840, Traduction par M.Ch .Guenou,p327.

8V.Friedrich Carl von Savigny, Traité de droit romain, tome I, Paris, FirminDidot Frères, 1840, Traduction par M.Ch .Guenou,p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