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拉明身份建构的旅程

乔治·拉明身份建构的旅程
作者：孔垂卿
来源：《世界文化》2022年第09期
乔治·拉明（全名乔治·威廉姆·拉明）是当今备受关注的加勒比小说家和文化批评家之一。

拉明出生在属于英属殖民地的巴巴多斯，23岁时移民英国。

1953年出版的第一部小说《在我皮肤的城堡里》被认为是西印度文学中的经典文本。

他创作的六部小说作品凭借其复杂深邃的主题、具有现代色彩的叙事手法和殖民地人民、移民者内心世界的细致描写，引发了国内外读者的轰动和学者的研究热潮。

他曾获得古根海姆奖学金、加拿大议会奖学金、萨默赛特 ·毛姆文学奖等。

乔治·拉明的小说立足于书写加勒比人民身份认同问题与加勒比地区历史与未来之间的紧密关系，展现了他对唤醒殖民地人民自我意识，追求民族发展的愿望。

乔治·拉明成长在后殖民时期的加勒比地区。

1927年6月，拉明出生于巴巴多斯岛布里奇顿附近卡灵顿村一个非洲与英国混血的家庭。

母亲再嫁后，拉明在出生地和继父家之间辗转生
活。

加勒比地区有着复杂的历史文化背景，这使得当地作家作品常常有着共同的主题，即思考文化差异带来的隐形影响，同情当地贫穷落后的生活方式，关注个体命运与民族未来。

加勒比地区从地理环境上看，位于东西方交界处，由众多独立的小岛国家组成。

从历史上看，该地区是世界上最早受到殖民者控制的地区之一，在欧洲人殖民统治下，原住民所剩无几，大量黑人被掳掠而来发展种植园经济。

各个岛屿上的人们民族、人种各不相同，当地人的宗教文化、交流语言和生活方式都受到宗主国的影响。

漫长的地理和历史因素使得加勒比地区成为一个大熔炉，孕育除了以语言和历史差异为背景，以来自殖民者至被殖民者的影响和反之而来的抵抗为特征的文化，因而普遍缺乏民族认同感。

除此之外，“二战”结束后的后殖民时期，“殖民后遗症”仍然伴随着前殖民地的人民，不同于传统殖民关系以武力和贸易进行压迫，后殖民时期宗主国与前殖民地之间微观的权力关系也使得作家从小就体会到了自我身份的缺失，即使是在自己的故乡也无根可寻。

巴巴多斯的孩子在学校接受基督教的熏陶，学习英国文化。

宗主国的宗教、文化和生活方式被美化成神圣而浪漫的，属于黑人社群的传统特征却被视为野蛮、未开化的。

宗主国与被殖民地区形成的特殊权力关系，使得巴巴多斯人为自己的身份而感到怀疑和羞耻，他们向往、崇拜欧洲社会，对贫穷、落后的故乡有一种矛盾心理。

这样的社会历史背景使得“重建身份认同”成为以乔治·拉明为代表的20世纪50年代加勒比裔流散作家文学作品的底色，他们的作品中普遍充满对民族和个体、主体和他者问题的思考。

青少年时期在故乡巴巴多斯的生活经历让乔治·拉明早早体会到身份认同的困境。

乔治·拉明曾就读于巴巴多斯当地最好的康博米尔高中，在他的老师，同时也是《加勒比海文学》杂志编辑的弗兰克·科利莫爾的指导下，进行了大量的阅读和创作。

1946年，19岁的拉明离开巴巴多斯，前往特立尼达西班牙港一所寄宿男校，成为一名英语教师。

1953年，他发表了第一部自传体成长小说《在我皮肤的城堡里》。

成长在后殖民时期的乔治·拉明将自己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对于身份的困惑写进了书中：主人公G在9岁时通过考察家族史的方式提出自己是谁、从何而来的疑问，然而他的所有亲人都已经早早死去，无可考察；G在学校体验着欧式的文化生活，与此同时，生养他的黑人村庄却开始疏远、排斥他；作为受到殖民者和资本家双重压迫的底层农民，克莱顿村的村民被赶出家园，传统的生活方式也随之瓦解；移民到美国的特拉姆普尔也告诉G，在巴巴多斯，黑人无法理解种族和同胞的概念。

这种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归属何处的无根感让乔治·拉明发现，即使身在故乡，种族和文化裂缝的存在仍然会让人感到无家可归，宗主国带来的隐性精神桎梏仍然会使人陷入自我否定、自我怀疑中。

在经过这段孤独的成长过程后，主人公G和作家拉明一样认识到了黑色皮肤作为他们身份象征的意义，黑色皮肤是会使得这些当地人羞耻的特征，但也唯有这一特征能够使他们认识自己的身份——这是被掳掠来加勒比地区的非洲人民认识自己身份本源的最后城堡。

《在我皮肤的城堡里》在美国出版后获得了毛姆文学奖和古根海姆奖，得到了让-保罗·萨特和理查德·赖特的赞美，后者为小说的美国版撰写了序言。

英国文学家普里切特也发表文章称赞。

拉明将这本小说排在他心目中的第一位，因为它“完全出自内心”。

青年时期的乔治·拉明
作为移民的身份认同问题是拉明小说的主题之一。

1950年，拉明在英国定居。

1951年，拉明成为了英国广播公司的播音员，通过编辑科利莫尔的帮助，在BIM杂志上发表了早期创作的诗歌和短篇散文，并在英国广播公司的加勒比之声节目播出。

离开故乡来到英国后，无根的漂泊感和不安全感仍然如影随形，然而也正如《在我皮肤的城堡里》的特拉姆普尔所说的那样，在西方国家遭受的种族歧视反而让这些非裔移民者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不同的种类”的客观存在，这些被排挤的黑人群体在不断的团结抗争中快速成长起来，在充满异质性的世界里重新建构自己的身份认同。

乔治·拉明将这种作为移民的矛盾感受记录在小说《移民》当中。

1954年，他的第二部小说《移民》出版。

小说描写了一群20世纪50年代的西印度人移民定居英国的过程。

他们试图在英国，这一他们从小被教导着尊崇的理想国度，找到自己的定位，然而陌生而充满敌意的白人环境却把他们排挤到边缘位置。

对于一部分人来说，排挤和疏远激发了一种新的身份意识，使他们产生了作为西印度群岛人的身份认同感。

《每季评论》评价这部小说“非常发人深省，它展示了移民黑人是如何追求政治、经济和社会地位的，它应该被解读为黑人试图通过小说来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讲述他们独特故事的一个例子”。

《在我皮肤的城堡里》是作家在年轻时回忆自己的成长经历和内心世界的成长小说，主人公G只能通过“皮肤”这一模糊的表象认同自己的身份，而《移民》的书写则展现了拉明来到英国后再回望故乡的新视角，他能够反思宗主国与殖民地的二元对立关系，在民族的交流当中重建身份认同。

小说中，西印度人史诗般的旅程和细致的生活细节展现了殖民主义和移民给一个民族带来的各方面影响，为探索殖民主义造成的流离和异化提供了素材。

这些移民对故乡的矛盾心情和在他乡寻找自我定位的过程也展现了拉明希望能够以反二元对立、促进民族之间的交流为基础探寻身份的意义，希望非洲裔移民能够更加独立、理性地看待各种文化。

乔治·拉明晚年照片
《在我皮肤的城堡里》
在此之后，拉明的创作变得具有更加强烈的政治倾向，小说书写的对象也从作家真实经历走向个体命运与民族史的融合，他希望探索的是整个加勒比地区人民如何成为主体，而不再作为被欧洲文明塑造和隔离的他者。

拉明自称是一名“布道者”，对探索加勒比地区的团结和发展具有极大的社会责任感。

他游历过巴巴多斯、牙买加、特立尼达、多巴哥和古巴等地，能够对曾遭受过殖民压迫的地方进行全面的体验和书写，作为世界公民来看待加勒比地区与欧洲地区之间的关系。

20世纪50年代中期，特立尼达、巴巴多斯、牙买加等英属殖民地成立西印度联
邦，拉明积极响应，他提出了“加勒比新世界”的概念，与威尔逊·哈里斯等作家通过广播电台进行宣传。

他在小说中创造了融合加勒比地区多个国家风俗文化的虚构国家“圣克里斯托瓦尔”，以此为背景书写加勒比地区人民因血统与身份产生的迷茫，探索加勒比人民作为命运共同体的团结之道。

1958年，拉明发表小说《成年与无知》，小说虚构了融合圭亚那和特立尼达政治历史背景的国家“圣克里斯托瓦尔”，讲述了主人公艾萨克试图将当地不同群体联合起来反对殖民统治的故事。

然而，不同团体之间对殖民主义看法不同，无法公开交流，不断相互猜疑，使得争取民族独立的过程充满坎坷。

小说深入探讨了种族差异的含义，也由此展示了乔治·拉明对于建立民族身份认同的看法：他认为，正如《移民》当中黑人在英国建立起社群和身份意识那样，加勒比地区在思想和现实上的独立都需要内部的交流与团结。

在拉明1960年发表的小说《冒险季节》里，“圣克里斯托瓦尔”则融合了特立尼达、海地和牙买加文化特征，讲述了一个西印度女孩儿寻找她的过去和她的身份的故事，展现了血统的影响和力量。

此后，拉明出版了小说《浆果之水》等。

这些作品都书写了拉明故乡曾经历过的灾难与救赎，表现了当地长期面临的种族分裂和文化融合问题，展现了作家对加勒比地区社会、政治和历史问题的深刻理解和精神关怀。

在漫长的游历、学习与创作旅程当中，拉明逐渐寻找到了解决个体身份认同问题和加勒比地区各国发展问题的关键。

乔治·拉明认为，在支离破碎的多民族殖民地，加勒比人民身份认同的建立和加勒比地区的共同发展是相辅相成的，都需要构筑在民族之间和民族内部的对话和分享之上，而这种交流本身需要互相之间的坦率、信任和真诚，一方面是在领导和群众间，另一方面是在种族多样化社会中相互竞争的民族国家之间。

在殖民时期，这些美好品质在被殖民的国家是不被允许存在的。

1970年，拉明在《作家的社会角色》一文中再次强调了作为作家的使命感：“作家或艺术家实际上既是公民，又是工人，他的社会作用应该包括在工作的过程当中……如果这种工作有助于创造、宣传或者丰富一种尚未被深刻意识到的社会意识，那么这种社会作用就真正实现了。

”拉明在世界各地积极宣传他的主权梦和发展梦。

他曾前往许多第三世界国家进行考察，曾在美国得克萨斯大学、宾夕法尼亚大学、杜克大学等名校担任教授，在澳大利亚、丹麦、坦桑尼亚、英国、加拿大进行巡回演讲，为阐明加勒比特性，治愈分裂的创伤，设想未来各种可能性做出了非凡的努力。

加勒比共同体授予了乔治·拉明加勒比共同体勋章，以赞扬他充满活力的智慧、远见以及对自由和主权理想矢志不渝的献身精神。

2017年巴巴多斯西印度大学举办“乔治·拉明90周年诞辰学术研讨会”
作为一名幼时生活在殖民环境下，成年后又经历了在英国移民生活的作家，乔治·拉明深深感受到了加勒比地区人民和非裔移民面对的身份认同、种族歧视以及文化霸权问题。

牙买加裔英国文化批评家斯图亚特·霍尔提出：认同是一个文化告诉自己他们是从何而来，到哪里去，知道自己终究是谁的故事。

这是一段漫长而没有尽头的旅程，乔治·拉明一生所做的小说创作和文化评论工作都是建立在这一目标上。

休·斯普林格爵士與乔治·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