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日已远_青史字不泯_论夏允彝与_幸存录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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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日已远_青史字不泯_论夏允彝与_幸存录_.txt6宽容润滑了彼此的关系,消除了彼此的隔阂,扫清了彼此的顾忌,增进了彼此的了解。临沂师专学报1992年第1期
古人日已远,青史字不泯
—论夏允彝与《幸存录》刘秉铮
清顺治二年(1645)九月十七日,是明末江南抗清志士夏允彝的殉难日。夏允彝在明末士林中,是一位颇有影响的人物。他生平著作虽丰,留下的却并不多。较为完整的《幸存录》,是他在国破家亡,舍身赴义前,写下的一部总结明末政局的史论。这部史论对明末政坛的观察、分析、议论有很多独到的见解,而且持论异常的公正,为其他同时代的著作所少见。他之所以能达到这一点,是和他一生的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因此,要理解《幸存录》的观点,首先必须认识夏允彝和他的时代。
(一)
夏允彝字彝仲,号缓公,明松江府华亭县人。万历四十六年举孝廉,崇祯十年中进士,授福建长乐知县。在任五年,政绩卓著,曾被举为天下廉卓第一,在明末腐败政权的官吏中,确实是少见的贤能之士。夏允彝生活的年代,正是明王朝处于急骤变动的时期。明神宗万历帝,幼年即位,首辅大臣是张居正。张不但政治上有主张,行政治理手段也相当出色。因此,万历初,财政和吏治,都井井然。可是,万历本人却是一个非常庸愚的皇帝,只知儿女私情,根本不问国家大计,一切依靠张居正治理政务。而居正晚年,则因位高望尊,傲慢专横的毛病几乎到了顶点,动辄以廷杖、削职等高压手段,压制言官对他专横行为的议论。表面上看来政治一统,实际上却自此植下朋党互攻的祸根,埋伏了明末政治灾难的导火线。张居正死后,继任的几任宰辅,不论是威望或手段都不如他,但权势欲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内阁和言官的明争暗斗就愈演愈烈。“妖后”、“楚太子狱”事件,是党势形成的明显标志。紧接着发生的“挺击”、“红丸”、“移宫”三大案,更成了朋党纷争的主要内容。万历死后光宗即位,泰昌朝仅存一月有余,熹宗就接替短命的父亲,做了皇帝。在这种旋风般的皇位变动中,东林一派在熹宗天启朝初期的两党纷争中,占了优势。随即不久,宦官魏忠贤就乘隙专权,不得志的一派为了报复东林,加入了魏党,把万历、泰昌两朝的纠葛,一古脑儿加罪于东林党身上。天启中后期,东林党成了众矢之的,遭到残酷的打击迫害。夏允彝中举后,历经十八年才中进士,这整个中青年阶段,正是他思想日趋成熟的时期,也恰恰处在明王朝日渐衰微时期。而他在这段时期,由于处身政界之外,对政治纷争中的是非问题,就必然有较为客观
的认识。这对他以后写作《幸存录》时观点的形成,是有很大作用的。这段时期他虽然没有从政,却因文章知名全国,而交游众多海内名士,且好奖励后进而深得人望。象后来与允彝结成生死之交的陈子龙,在其未成名之际,就是被允彝发现了他的文学天才,受到允彝的赞赏和推崇,更增加了他的自信。所以在夏允彝殉难后,陈
子龙在《报夏考功书》中,深情地说允彝:“文章通博,吐言成论.而且童稚一言之合,贵于球璧;名高顾俊,一世龙f沙,而得末士一行之善,馨若椒兰。”表彰他对后进的提掣。允彝的一生,不但博学工文,而且处世谦逊,志节高洁,坚贞不移。这样一位人才,生在皇帝昏庸无能,宦阉弄权柄政的时代,必然不可能大展才智的。而他对这样的政治局面,也很自然地格格不入。当张溥、张采等人组织复社时,他与徐孚远、陈子龙等人也创办了几社,与复社彼此呼应,抨击时政流弊。夏允彝这一时期的活动,正如他的姻侄侯玄涵所说:当“东林诸贤,或拙或申,而公等伏处郡邑,与夭下同忧乐,抵激污流,指诃失政,视穷达蔑如也。历朝二十余年,游历遍中国,二都十三洲之士,争希其风,修节振拔,士气一变,而公所援引导率之功尤多’,①。这段话,不但表彰夏允彝在乌烟瘴气的政治环境中,不同流合污,而且道出他用
心良苦地培育后进,与恶势力作斗争的情况。崇祯即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铲除了阉党。但是,不久由于崇祯刚俊自用、猜忌无常的性格,使得一些锐意进取的骨鳗之臣又纷纷被贬斥退。一些无耻之徒,因能迎合崇祯,装扮成谨愿自守,庸懦无能的样子,得到了重用。结果崇祯朝在皇帝的默许下,继续操演着万历以来的党争。
崇祯十年,夏允彝中进士,授福建长乐知县。赴任后,表现了他清廉干练的本色。居官期间县治极佳,很为百姓干了几件好事,在吏治极坏的明末官场,的确是难能可贵。这也恰恰证明,在明末污浊的政局中,夏允彝是以自己的行动来实行其廉明政治的主张。崇祯十五年吏部尚书荐廉能知县七人,允彝为其首,恰在这时,允彝母亲逝世,他丁忧回原籍。即使如此,仍时时顾念国家的危亡,只是这时的政局已大坏,且一败而不可收拾了。
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丁未,李自成攻进北京,崇祯吊死煤山。消息传出后,全国震动。留都南京的各种政治力量,经过复杂的斗争后,互相妥协拥立福王朱由裕监国,不久登极,在南京组建了第一个南明政权。第二年改元,年号弘光。但这个刚建立的政权,很快就又陷入党争中去。不久就完全成了污浊腐朽的北京旧政权的继续。这期间
掌权的马士英等人为了装点门而,一再召允彝入京供职。但他为了表示与马士英等有着径渭分明的不同立场,虽满制后也未应召。清顺治二年(1645)五月十六日,清军进入南京。当清军过江后,江南出现了“士大夫相率奉手板入渴,无敢柞”②的可悲局面。而夏允彝面对这种形势,不但表现了坚贞不屈的态度,并且积极筹画组织抗清活动。当清统治者再次重申严厉执行改装剃发令时,本来已被清军烧杀淫掠罪行激怒的人民,这时更加忍无可忍,大规模的反抗斗争不断出现。当时,各地义师中涌现了许多有声望、有号召力的领导人,夏允彝也是其中之一。在南京陷落后,陈子龙等人曾在松江盟誓抗拒清兵。是时,江南总兵吴志葵屯兵海中,陈子龙他们计划让他移兵太湖。因吴原为允彝门生,故请允彝偕子完淳去吴军中参谋军事。允彝至吴军中,为他起草檄文,联络江浙士大夫起兵响应,准备大规模抗击清军。允彝等估量敌我形势后,计划以吴的水军为主,登陆进攻苏州。各地义军听苏州军捷报后,同时行动。嘉兴徐石麒、嘉善钱赚、钱梅各率义军攻打杭州;嘉定侯蛔曾会合荆本彻等扫荡沿海驻防清军;等各方面得手后,再以宜兴、句容、漂阳、漂水各县义军围攻南京。此外,让徐孚远、章简、沈犹龙、李待问等坚守松江据点,陈子龙则以监军名义招募水师,结营柳湖,与松江成椅角之势。如果这一周密计划得以实现,江南的抗清局面大有可能改观。可惜苏州一战,虽然有鲁之均率先锋队奋战杀敌,打乱守城清军的布署计划,迫使他们仓皇应战。可是却因主师吴志葵庸懦无能,徘徊观望而坐失战机。致使前队人马覆灭,鲁之均率部壮烈牺牲,继后大军也为清
①侯玄涵:《夏允彝传》。
②侯玄涵:《夏允彝传》。
军大败,最后被消灭,吴志葵等将领被俘遭害。紧接着其他各路义军也一一被分别击破,起义领导人,有的牺牲,有的暂时隐蔽,有的远走福建。夏氏父子也避居华亭曹溪.有人劝允彝入海去福建,但允彝决心殉国,拒绝了这一建议。他抓紧时间著述《幸存录》一书。正在这时,他的好友侯桐曾在嘉定起义失败后,与子玄演、玄洁三人同时赴义。凶信传来,允彝急赴嘉定为好友料理丧事,回来后准备完成《幸存录》未竟部分。谁知汉奸李成栋在镇压
了嘉定起义后,踌躇满志,派人来逼降允彝。允彝严词拒绝了敌人的逼降,决定以死殉国。就在九月十七日,留下了绝命词,自沉于屋后松塘。后来陈贞慧在《乙酉四君子赞》中,写到这一事件说,当时允彝在家中,大设宴席,遍请诸亲好友:“一时射雕侠客,绣虎名流,西园歌舞之宾,
少长咸集。歌笑淋漓,献筹交错,客方轰酒,乃起避席更衣,则已赴沉湘矣。”①死前一再告诫家人,不许相救,自尽时,因池浅仅没胸,故俯伏水面,气闷而绝。夏允彝的殉难,毫无悲哀恋世的作态。死前的欢宴,是对汉奸李成栋之流逼降手段的蔑视。夏允彝虽然没有战死沙场,但他和那些英勇奋战、马革裹尸的民族英雄们一样,以其高大的形象永垂史册!
(二)
夏允彝在《幸存录》一书前的小序中,有这样一段话:“予也应死之人也,生平未暇多读书,时有著述,随手沦散;今待死耳,又复何云?然于国家之兴衰,贤奸之进退,虏寇之始末,兵食之源流,惧后世传者之失实也,就予所忆,质之言乎。言之或幸而存,后世得以考焉。失之略者有之,失之诬者予其免夫。”②明确表达了写作的动机和态度。细读《幸存录》全文,夏允彝确实是信守诺言的。全文围绕着“国家之兴衰”、“贤奸之进退”、“虏寇之始末”、“兵
食之源流”这样四个内容,分《国运盛衰之始》、《辽事杂志》、《门户大略》、《门户杂志》、《流寇大略》、《东彝大略》六部分来阐述,本着不失之诬的精神,对明末的政治大变动,作了很有见地的评述。作者持论的公允,应该说是其他同时代人的同类著作,无法企及的,《幸存录》特别在亡国的责任问题,以及朋党纷争的评价问题上,有其很独特的见解。这两个侧题
恰恰是明末政治中的核心问题。封建时代的史家们,长期以来在这两个问题上,发表着一些散发封建统治者意识和顽固的宗派偏见的议论,使得这段史实很难得到公正的评价。当然,对待这两个问题,今天的历史学家,用唯物主义历史观,已不难正确地给予评价。但是,翻开三百四十多年前,这位学者的著作,就可以看到,他要对这些问题,用公允的观点进行评述,是多么不容易。既要背叛封建时代为臣之纲的做人原则,又要跳出宗派主义的门户
之见,才能坚守“不失之诬”的原则。没有极大的勇气是很难做到的。而这种勇气,有时甚至要比为国殉难还要来得困难。理解这点,我们再看夏允彝的观点,就更能为他的一些论述所感动了。
对待明王朝的覆灭,责任在谁?《幸存录》发表了不同于众的见解。几千年来的封建统治者,在追究亡国乱政的责任时,不外是女人祸国,人民不臣这两点。特别后者,总是把起义造反的人民骂之为贼,斥之为寇。认为统治者的一切不是,都不能与此相比。夏允彝虽也同样的称呼起义军为贼为寇,对起义军的胜利造成的崇祯自尽之事,大加责难义军。但对把亡国之咎归罪于农民军,却表示了不同的看法。当他叙
述清军在昊三桂导引下,击败
①陈贞慧:《山阳录》.
②本节所引夏允彝文皆出自《幸存录》,不另一一作注.
北方的农民军进军江南后,说:“一时迎降恐后者,以为先帝之仇,东夷能为我灭寇,非我仇也。磋乎!寇之发难从何事起?天下嗽傲,皆以加赋之故,然赋加于何年?皆以东夷发难也。且河北为寇所攘,犹日取之寇,江南何罪而奄有之耶?”这一看法,不但批驳了汉奸们自我粉饰的谬论,而且明显地流露出对起义军的同情,指出农民起义是在残酷剥削下爆发的。这里既修正了自己过去对农民军的敌视态度,又一针见血地指出清军的侵略实质,而给国家所带来的悲剧性的灾难,也就在于此。这确实是忠于他不失之诬的论史主张。
那末,造成亡国的原因究竟何在?夏允彝说:“我谋不减,将不择,兵不练,廷臣置边事于度外,边臣以寻端卸患为得计。至南都之政,贿赂滋章,如狂如醉,使高皇之开辟,烈皇帝之忧勤,一朝宗社丘墟,大可痛也。”这种恶果出现的原因,在这段话中,虽然由于有为君父讳的缘故,没有直接点明。但任何人细读《幸存录》全文后,都可发现允彝认为亡国的总祸根,是皇帝的无能和专横。他曾一再说:“神庙仁圣非常,虽御朝日希而柄不旁落,止以鄙夷
群臣之故,置庶务不理;士大夫益纵横天下,故国事大坏。”“客氏者熹庙之乳母,而与忠贤私为夫妇者也。上于庶务皆委不问,宫中唯忠贤、客氏为政。”“烈皇帝太阿独操,非臣下所得窃用,而每当大举措,则内挡每发其端,似阴中而不觉也。若满朝之用舍荣枯,则一视首摆之趋向,亦似阴移而不觉者。”“烈皇帝之英明勤敏,自当中兴,而卒致沦丧者,以辅佐非人也。庶几如范景文之博大好贤,方岳贡之清勤优国,不失贤相,惜用之少迟卫”用这样的语
言,来评价明代后期三个关键性的皇帝,不是使人们清楚地看到神宗、熹宗、思宗昏昧不明而又平庸无能独断专横的处事方法,的确是误国的总根子?至于对于象弘光这样荒淫无耻、昏庸无道的皇帝,则更是直言不讳的斥之:“南都之政,咄咄怪事,殆不胜书。性活在封建时代、受封建伦理教育的士大夫,在总结当代亡国历史教训时,能触及神圣的皇权,指出君父为误国祸根,应该说是需要有极大的勇气,才有可能迈出这一步的。虽然以后顾炎武、黄宗羲等人在这问题上,有更较强烈的言论,但毕竟已是入清之后的事,为时要晚得多,不论在心理压力和舆论趋向方面,都比之夏允彝要容易得多了。夏允彝这时所说的,都是他对自处时代中的所有重大事件,长期观察分析后,而得出的使自己感到异常痛苦的
结论。但为了忠于历史,这一结论又不能作丝毫掩饰,所以他希望:“后之览者,或亦重悲予志也。”只是他的这一美好愿望却落空了。在他死后,他的观点长期不能被人理解,特别是他关于朋党之祸的评述,甚至包括一些至友,也对他的这些观点产生非议。所以,今天重提三百年前的这段公案,分清其是非,还是很有必要的。
夏允彝认为朋党之争,是明代亡国的重要因素之一,他指出:“朋党之论一起,必与国运相终始,迄于败亡者。”因为,这是党人把“精神智术俱用之相顾相防,而国事从误不暇顾也。‘,同时由于“此党衰,彼党兴,后出者愈不如前”,故而“祸延宗社”。他认为朋党之争,实际上都是在皇帝的纵容下发生的。神宗对“两党相攻,亦未尝一剖曲直,听其自为胜负而已。”其实就是有意识地利用他们的互斗,来达到便于自己驾驭的一种统治权术。崇祯当政之初,也“不许内挡与廷臣交一私语”,看来象是防止魏忠贤干政胜类祸害再度发生,初时
廷臣也似乎“遂忽档辈不之顾”。但是,明代宦官涉政,渊源于成祖永乐时,以后愈演愈烈,而崇祯的所谓禁示,也只不过是一种表面文章。因为深居内宫的皇帝,他最信任的毕竟还是随侍自己左右的太监,他要让他们代表自己去督察文武大臣,即使象崇祯这样深知太监干政之害的皇帝,也毫不例外地要利用太监作自己的耳目。这点是那些老于世故的廷臣所深知的。所以,当“廷臣通内者渐亦不以为丑”的事多起来后,崇祯并未再加追究。就从这点看,朋党之争,归根到底,只不过是操纵在皇帝手中的一副牌戏而已。起初挑起言官和内阁的互斗,只是为了削弱内阁的权柄。当让太监们加入后,就明显地表达要巩固自己的控制权。谁知却由于操纵失灵,结果反而给自己的王国带来了厄运。夏允彝在他的著作中,窥视到这场政治牌戏的一角。但要他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对此作出更深刻的分析和批判,却是不可能的。不过由于他对“朋党祸国”的认识很明确,使得他在论述这些是非时,就能客观地实事求是地进行评论。他说:“两党之于国事,皆不可谓无罪,而平心论之,东林之
始而为领袖者……皆文章气节足动一时;而攻东林者……皆公论所不与也。”不过“东林中亦多败类,攻东林亦间有清操独立之人,然其领袖之人,殆天渊也。”这种说法是合乎辩证法的,任何人群都不能纯净,更何况封建社会的士大夫?他们其实绝大多数都是一些利己主义者,即使是那些“文章气节足动一时”的人物,也免不了如此。这是有事实根据的。复社成员的后人杜登春,在《社事本末》一书
中,曾说复社领袖张溥,为了支持周延儒(溥之座师)恢复相位,与多人策划,派干仆带了七封信去北京,向专管官员考核的文选司郎中昊昌时说情。当然,随信还带去一份重重的厚礼,结果事情有了圆满结果。为了自己一派利益,不惜用贿赂打关节,最后把一个操守不好,贪财重货的人推上相位,无论作何解释,也是无法洗刷这一行为的污点。所以,夏允彝认为:“清流之祸,国柞几危,虽小人崔呈秀辈阴导,诸贤不可谓无咎也。议论高而事功疏,名位轧而猜忌起,异己者虽清必驱除,附己者虽秽多容纳,虽领袖之贤,愕愕可重,而蠢之者众矣。”任何一个团体,其宗旨虽然高尚,但如不能虚怀若谷知过则改,见善则迁,那就必然会被按人所利用。所谓专己者孤,拒谏者塞,就是这个道理。明末党争的事实也说明这点。在天启年间的内阁中,象黄克攒、毕自严等人,本不是坏人,因为关于三案的讨论,所持的调子与东林不合,东林党人就反对他们。而赵南英等一些东林领袖却押昵汪文言这类人物,认为东林党人能得到熹宗重用,完全是汪文言向宦官王安进言的结果,这难道不是一种悲剧?难怪夏允彝为此而叹息:“磋呼!诸贤之出,
而谓一文言力,安得不为所累?”对于两党的政绩,夏允彝认为:“东林之持论高,而于筹虏制寇,卒为实著。攻东林者自谓孤立任怨,然未尝为朝廷振一法纪,徒以伎胜,可谓之聚怨而不可谓之任怨也。其无济国事,则两者同之耳。”当然两党之间还是有较大区别的。这就是:东林之中,虽混杂诸多不肖之徒、贪婪之人、狡猾之辈,但主其事者,还能坚持操守,那些个别的贪赃行贿之人,还耻于为人知。而攻东林的人,则不但诸多党众受贿纳赂唯恐不足,而且明目张胆,以搜刮钱财为正事,其主其事者,更是一些凶恶庸陋之徒。什么五虎、五彪、十狗之类,对贪鄙的行为,丝毫也不感觉羞耻为何物。不过即使他们有如此本质的区别,却也都有共同的弱点—讳言本派的不是。夏允彝说他们:“若两党之最可恨者,专喜逢迎附会,若有进和平之说者,即疑其异己,必操戈随之……激而愈甚,后忿深前,身家两败,而国运随之。谓皆高皇帝之罪人可也。”
夏允彝深知自己在《幸存录》中,对朋党之祸、忠奸功过的观点,很难为人们所接受。因为:“后世之论,必一贤一邪有难浑者”,但为了忠于历史,总结历史教训,为后人留下借鉴,宁愿蒙受责难,也要直抒己见。他相信不实事求是的观点,最终还是会被纠正的。为了不失之诬,他说:“余亦以前辈所爱重,欲推而入清流祸中,然余不以此稍怀偏忿,持平言其实,庶鬼
神之可质也。”可是那些门户偏见强烈之人,却无法理解他的苦心。他们陷于宗派主义的泥坑,看不清本派行事的功过,反而认为《幸存录》中的正确议论,是对本派的攻许。夏允彝的同窗巢盛鸣就认为《幸存录》:“此非夏子之言,其为小人附会之言也。”说它的目的是小人:“见夏子死难之后,无子无孙,无兄无弟,而其人品足以表著古今,其论足以取信于当世,于是托而诬焉。以为可以因是而淆是非之实矣.而不知在夏子而贤,决无此录;夏子而实有此录,亦未得即为贤者之定论也。故使夏子而实有此录,亦未得损正人之毫末,而况未必然耶?”①这段话虽极力开脱作者为夏允彝,似乎这是一本十恶不赦的坏书,但又知自己无论如何开脱,作者是夏允彝看来是无可非议的了。又只好说,即使是夏允彝之作,他的议论也并非就对,他的评述也不能损害东林的形象。图穷见匕首,这才是这段话的真谛—要维护朋党之争的正确一方的形象。反过来说,也可见夏允彝在《幸存录》中的议论,的确是触痛了某些人的神经,故而才发出如此的言论来。巢盛鸣,字端明。明亡后绝迹城市,不仕新朝,其事迹不详。他自称允彝的同窗,又为黄宗羲的《汰存录纪辨》作序,想必与
允彝生前确有交往是不虚的。可是在经过亡国的惨痛教训后,他居然还不能看到允彝由于痛感朋党之祸,给国家命运带来的危害,从而产生抨击这段历史是非的良苦用心。应该说他即使与允彝同窗,也并非是什么知交。不过这也难怪,因为即使象黄宗羲这样伟大的思想家,在朋党之争的问题上,也无法跳出门户偏见的束缚,来理解夏允彝的观点。那末象巢盛鸣有这样的议论,也就不足奇了。黄宗羲虽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史学家,但毕竟未能挣
脱出封建的篱属。他父亲是东林骨干,本人又是复社重要人物,因此很难跳出门户的偏见。并且偏偏把自’己这种狭隘认识强加别人身上.说由于夏允彝之师是反东林人士,因此才会写出如此观点的著作来。而害怕“晚进不知本末,迷于向背”,所以要“稍摘其一二”进行批驳。事实却是这些批驳,又偏偏强烈地暴露他的门户偏见,这不能不使人为之叹息的。历史自有公论,三百年前的这段公案的是非,今夭的人们已经比较容易看清了。夏允彝不幸而言中的顾虑,也就可消失了。
(三)
《幸存录》中涉及弘光朝的史实,比较简略,原因是夏允彝打算另章详记。谁知由于李成栋的逼降,造成了他早已决心殉国赴义之事提前了。这样,对这段历史的评述就成了他未竟之事了。不过,他在死前对此也己有所安排。他遗言其子完淳:“余欲述南
都之兴废,义师之盛衰焉!今余从义师诸公九京游矣,靡有悔矣。汝虽幼,南都之大政,于庭训犹及闻之;义师之役,汝实朝夕余。余死矣,汝其续余书以成。”②这样,《幸存录》中,没有完成的弘光朝史实的评述,就由其子夏完淳赓续下来了。今天我们见到的夏完淳《续幸存录》一书,是他在父亲周年忌时,怀着悲痛的心情完成的。从他自己的序文中可以得知全书有:《南都大略》一卷,《杂志》二卷,《义师大略》一卷,《杂志》二卷,《先忠惠行状》一卷,《死节考》一卷,共八卷。但今天所得见的则只是《南都大略》、《南都杂志》各一卷,失去全书之大半内容。而其原因,却是有人认为:“以书生谈朝事,其讹者十之三四,故予删其讹,而存其是,非全录也。”这一不知名的跋,其口吻似是原弘光朝之大老。这就反映出,定是这本《续幸存录》中,很多的评述,都是一些鲜为人知的史料,击中了某些依然存在人间者的痛处,故而
①巢盛鸣:《汰存录纪辨序》.
②夏完淳:《续幸存录序》.
引起了这位大老的“好心”,从而下了阉割是书的毒手。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可以从夏完淳的自序和现存的文字中看到,这部书对南明政权总的评价,的确继承了他父亲的观点。但这部书又毕竟不是在他父亲的遗稿上的加工,而是他自己的独立著作。因此,书中的观点和文字还是可以代表完淳的思想和文风的。他对史事、时事的评述,也如父亲一样,忠于他自己许下的诺言:“余生也晚,所见闻未广,后之人谓余多遗阉也,敢不受责?若失之诬,失之枉,我知免矣。夏允彝、完淳父子二人的气节,在明末的士大夫中,是杰出的。当时就有人诗云:‘一家真父子,两代有悲欢。”(周兆龙《读夏文忠公绝命词及胡君中秘遗嘱口占》)他们二人对明末政治事件的评述,也都极有见地。可惜由于一些历史的局限,造成了他们对某些人认识的失误。例如由于他们父子二人都没有见到马士英的最后叛徒面目,因此虽然对他作了一定的批判,但未免过于存有宽恕之心了。当然,我们也应该看到:任何时代的任何人,认识都
会有一定的局限。那么,过分指责古人,又怎能算是历史唯物主义?其实,历史本身是铁面无私的,不管任何人如何对它进行梳妆打扮,最终还是要被恢复它原有的面目,只不过是时间的早迟而己!
①夏完淳:《续幸存录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