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诗词鉴赏》(周兴陆)第三讲 、诗歌与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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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讲诗歌可以叙事
与西洋诗歌相比,中国古代的叙事诗显得不够发达,抒情好像是诗歌的专利,叙事是诗人的走穴。

在古代诗坛上,抒情诗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叙事诗星星点点地缀在抒情诗的天空,没有大的生气。

这样说的意思,并不是说古代没有叙事诗的名篇。

恰恰相反,也有数量可观的叙述名作,流传后世。

我们看《诗经》中的“颂”和“大雅”,就有一些近乎史诗性的作品,追述商、周民族祖先的伟大业绩。

《大雅·生民》篇歌颂周的始祖后稷的传奇人生,后稷是母亲姜嫄踏了上帝的脚印而受孕的(“履帝武敏歆”),出生之后就被抛弃,但是牛羊和鸟都来保护他,就这样活了下来。

后稷从小就懂得农作物的品性(“诞后稷之穑,有相之道”),带领人民种植农作物,发展了农业。

后稷逝世后,周人在丰收的季节里祭祀上帝,归功于始祖后稷。

《国风》中也有一些以叙述为主的篇章,如《魏风·伐檀》。

诗经·魏风·伐檀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①。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②?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③?彼君子兮,不素餐兮④!
坎坎伐辐兮,寘之河之侧兮。

河水清且直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⑤?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⑥?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寘之河之漘兮。

河水清且沦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彼君子兮,不素飱兮。

①坎坎,伐檀的声音。

寘,置也。

干,水边岸地。

涟猗,即“涟漪”,小的波纹。

②廛,《毛传》:“一夫之居,曰廛。


③,县,同“悬”。

貆,兽名。

④不素餐,犹“不白吃饭”。

⑤三百亿,郑玄笺:十万曰亿。

三百,禾秉之数。

⑥特,《毛传》:“兽三岁,曰特。


这是一首劳动者之歌,是伐木者控诉的歌唱,采取重章叠句的手法,好像内心的怨愤,非如此反复唱叹无以发泄,诗歌基本上是采取“赋”,即叙事的方法,讽刺剥削阶级的“在位贪鄙,无功而受禄”(《毛诗小序》)的贪婪生活。

《诗经》六
义之一“赋”,即铺陈其事而直言之,是直接的叙事。

像《伐檀》这类“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作品,在《诗经》中大量存在,诗歌密切地关注着社会现实,发挥记录现实悲剧、不幸和不平的事件。

这种精神也流贯在汉乐府中。

据班固《汉书·艺文志》,“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

”乐府多采自民间,来自社会的底层,是底层民众真实生活的记录。

底层民众没有华丽的辞藻,也没有虚幻飘渺的玄思,只是每天都在发生一些可悲可泣的故事,需要说出来,需要同别人一同去分担自己的忧患。

“缘事而发”,就是叙事性,这是汉乐府的重要特点。

东门行
古辞
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

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

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餔糜。

上用仓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

今非!”“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这是一对陷入生活绝境的夫妻的对话。

盎中无米,架上无衣,屋如悬磬,男主人准备挺而走险,但是岂能置社会道义和理法于不顾,岂能置妻儿于不顾,于是“出”而复“入”,内心充满着矛盾。

就在他狠下心拔剑出门时,妻子出场了,牵扯着衣服啼哭:不管人家多么富贵,我们有粗茶淡饭,就可以度日了。

做事要上对得起苍天,下当想想这嗷嗷待哺的小儿,可不能胡来!此时的丈夫可能已经横下一条心来一定要走的,所以“咄”的一声斥责:此时出门已经算迟了,等到白发上头,老了就更没法过活了。

这首乐府诗把人间一幕悲剧的关节点推到读者面前,对话描写语气真切而活脱,情感激切而复杂,揭示了贫富对立的社会里底层民众走投无路的无奈。

妇病行
古辞
妇病连年累岁,传呼丈人前一言①。

当言未及得言,不知泪下一何翩翩②。

“属累君两三孤子,莫我儿饥且寒,有过慎莫笪笞③。

行当折揺④,思复念之!”乱曰⑤:抱时无衣,襦复无里。

闭门塞牖,舍孤儿到市。

道逢亲交,泣坐不能起。

从乞求与孤买饵,对交啼泣,泪不可止。

我欲不伤悲不能已。

探怀中钱持授交。

入门见孤儿,啼索其母抱。

徘徊空舍中,“行复尔耳,弃置勿复道!”
①丈人,古代对男子的尊称,这里指丈夫。

②翩翩,泪流不止。

③过,过错。

笪笞,鞭打。

④行当折摇,将要死去。

⑤乱,曲终的尾声。

《妇病行》更是一幕生死离别的人间惨剧。

妇女染病多年,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把丈夫叫到床前,临终遗言。

诗歌虽然惜墨如金,但还是对“当言未及得言”的悲惨场景作了描写:“泪下一何翩翩。

”病妇的遗言集中在两三孤儿身上,不要让孩子受冻挨饿,犯了错误也不要打骂。

反复叮咛,这是人间常情,也是最难以割舍的牵挂。

“乱曰”以下是妇死之后的事。

丈夫已经穷得徒有四壁了,儿子衣不蔽寒。

路上逢着亲友,知道我家的变故,也难过得忍不住流眼泪。

回到家里,空空的房子里是儿子的哭泣,可以预感到他们也会随着妻子一同死去,还有什么可说得呢!这首诗歌将人间悲剧写得尤为惨烈,催人泪下。

综合这两首诗来看,汉乐府诗除了具有一般民歌朴实无华的语言风格外,还有几个特点:一. 是善于叙写人生中重大的变故或具有强烈情绪感染力的场景,以获得震撼人心的情感效果。

二.是叙事,具有相对完整的情节和场面。

三.是多以对话的方式,辅以动作、神态描写以展开故事。

因为所叙故事本身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因此作者一般采取静观的态度,将事件呈现出来,很少以抒情的方式参与进来。

乐府诗至唐代杜甫,开创了“即事名篇”的新路,完全摆脱旧题的束缚,另立新题,而在“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精神上又是与汉乐府相通的,表现出诗人对现实问题的严重关切,代表性的作品是《兵车行》、“三吏”“三别”等。

新婚别①
杜甫
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②。

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傍。

①真德秀注:先王之政,新有婚者,期不使政。

此诗所怨,尽其常分,而不能忘礼义。

②兔丝,草本植物,茎细而柔,蔓生草上。

首四句,以比兴起,得《诗三百》遗法。

结发为妻子,席不暖君床。

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

君行虽不远,守边赴河阳①。

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②。

①河阳,王洙注:东都也。

指洛阳。

②“妾身”二句,蔡梦弼注:“妇人嫁三日,告庙上坟,谓之成婚。

婚礼既明,然后称姑嫜。

今嫁未成婚而别,故曰未分明。

”姑嫜,婆婆和公公。

此诗通篇全作新人语。

这一层,叙述新嫁娘的难堪处境,“暮婚晨告别”,到底算什么身份呢?算不算你的妻子?算不算你家的媳妇呢?新婚妇不能不自怨自艾,絮絮叨叨,她内心也有很多委屈啊!
父母养我时,日夜令我藏。

生女有所归①,鸡狗亦得将②。

君今死生地,沉痛迫中膓。

誓欲随君去,形势反苍黄。

①归,女子嫁人曰归。

②“鸡狗”句,仇兆鳌注:嫁时,将鸡狗以往,欲为室家久长计也。

这一层,新嫁娘回忆自己的身世,以前在娘家时,也算是父母亲乖乖宝贝,本指望嫁个好人家,能安安稳稳过个太平日子,没想到结婚第二天,丈夫要上前线。

这一去,是生是死,都没个准儿。

一想到此,内心就悲痛难以忍受。

本想和你一起去,可又不能够。

真是如何是好!
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

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①。

自嗟贫家女,久致罗襦裳。

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

①“妇人”二句,《汉书·李陵传》:陵曰:“我士气少衰而鼓不起者,何也?军中岂有女子乎?”始军出时,关东群盗妻子徙边者随军为卒妻妇,大匿车中。

陵搜得,皆斩之。

前面几层是“发乎情”,抒写新嫁娘要与丈夫生别时的惨痛情感;这一层则是“止乎礼义”,新嫁娘深明大义,理性和责任战胜了私情。

即使自己内心有无限悲伤,依然劝勉丈夫“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而且还自我勉励,自作坚强,脱下新婚的服饰,洗去新婚的妆扮,这是要与丈夫一同坚强起来。

对于战争中的女人来说,不拖丈夫后退,不使丈夫牵挂,就算是一同上战场,抵抗侵略了。

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

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前以比兴起,此以比兴结;前是正衬,此是反照。

看到天空比翼齐飞的鸟儿,又想到自己马上要和丈夫分离,独守空闺了。

新婚本是喜事,却遭遇如此难堪的变故,真是“人事多错迕”,但最后一句“与君永相望”,真情相守,信誓旦旦,这是对即将上前线的丈夫的最大安慰和鼓励。

全诗“君”字凡七见。

好像是丈夫就在身边,新嫁娘一边为丈夫整理行装,一边在絮絮叨叨地数落。

仇兆鳌评说:“‘君妻’‘君床’,聚之暂也。

‘君行’‘君往’,别之速也。

‘随君’,情之切也。

‘对君’,意之伤也。

‘与君永望’,志之贞且坚也。

频频呼君,几于一声一泪。

”汉乐府常选取生活中极悲伤凄惨、极具有感染力的场景来加以叙述,不言情而情已不堪。

杜甫乐府诗也是一样,那个动乱的时代,本来就处处都在上演生离死别的真实悲剧,杜甫善于捕捉这些具有典型性、感染力的人间惨剧,加以艺术审美化,写进诗歌。

这首诗的妙处是,杜甫转变角色,代这个新婚妇人说话。

这种性别转换,前代不乏其例,如曹丕的《燕歌行》,就是一例。

但是能如杜甫此诗这样,对新嫁娘内心复杂的情思有如此深刻真切的体认和表现,在古代诗歌中可能没有第二篇。

王嗣奭评说:“此代为妇人语,而揣摩以发去隐情,‘暮婚晨告别’,是诗柄。

篇中有极细心语,如‘妾身未分明’二句,‘妇人在军中’二句,是也;有极大纲常语,如‘勿为新婚念’二句,‘罗襦不复施’二句,是也。

真《三百篇》嫡裔。


杜甫的叙事诗,是惨痛生活的真实记录,寄语着诗人对现实问题的关切和忧思,故而后世誉之为“诗史”,誉为“史迁笔法”。

这首诗又避免了历史铺叙的赘冗,而是采取“代言体”,代这位“其苦自知而不能自达”的士兵立言,全诗以第一人称来回忆,来叙写,叙事和抒情融而为一。

诗歌为避免叙述的平直,在层次上制造波澜,在情感上制造跌宕,曲折生致。

诗中时而间以比兴,如《无家别》“宿鸟”二句,具有化平冗为顿挫,化板滞为灵动的作用。

清人吴瞻泰说:“诗之比兴,犹文之譬喻,无比兴,则语直而意窘。

唯于直叙中,用比兴以间之,遂烟波无际,而用之首迄为难。


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撕毁给人看,杜甫的“三吏”“三别”等诗正是如此。

安史之乱,已经导致人民的大批死亡,导致土地荒芜,田园残破,将百姓逼至死亡的边缘,诗人就是要将这凄惨的人生描绘出来,控诉叛乱和战争的严重危害,也表达了对社会底层人民不幸的深切同情。

元稹称这些诗是“即事名篇,无复依傍”(《乐府古题序》);蔡宽夫说“皆因时事,自出己意立题,略不更蹈前人陈极,真豪杰也”(《诗话》)。

唐代的叙事诗,到了中唐时期出现了一个高潮,主要是以白居易、元稹为代表的一批诗人创作了不少新题乐府诗。

白居易的《秦中吟》是“一吟悲一事”。

他的《新乐府并序》说自己这些诗歌“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
为文而作也”。

《与元九书》云:“文章合为时而章,歌诗合为事而作。

”意即作诗要有切实的内容和具体的目的,要关注现实政治,表现社会不合理的现象,表现下层百姓的苦难,对贪官污吏要有讽谏意义,要能裨补时政、泄导人情。

白居易的《长恨歌》和《琵琶行》之类“感伤诗”,也以叙事哀婉缠绵见长,特别是《琵琶行》,在叙述他人身世时,寄予了自己“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感,抒情意味尤为浓厚。

对于诗歌的叙事,历代论者有着不同的评论。

宋人称赞杜甫诗为“诗中之史”,甚至可以补史之阙,对于白居易的新乐府则批评其“情意失于太详”(张戒《岁寒堂诗话》)。

明代人如王廷相《与郭价夫学士论诗书》说:“夫诗贵意象透莹,不喜事实黏着,古谓水中之月,镜中之影,难以实求是也。

”杜甫的《北征》等诗篇,在他看来,“漫敷繁叙,填事委实,言多趁帖,情多附辏,此特诗人之变体,骚坛之旁轨也。

”王廷相提出作诗“言征实则寡余味也,情直致而难动物也,故示人以意象,使人思而咀之,感而契之,邈哉深矣,此诗之大致也”。

陆时雍、王夫之对于杜甫“三吏”、“三别”之类诗歌和白居易新乐府诗也有或多或少的批评。

其实诗歌内容和风格都应该是多样化的,既可以半吞半吐、含蓄空灵,也不妨详切叙事、畅达明白。

特别是像白居易的那些乐府诗,“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新乐府并序》),有的甚至“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

要发挥切切实实的社会作用,需要对现实有所针砭,就不能咿咿呀呀、混沌含糊,而需明白易晓。

当然,诗歌与历史叙述毕竟不同,历史没有容量上的严格限制,可以巨细不分地详尽叙述,诗歌则不同,有相对规范的体制和审美风格上的要求。

如律诗体制和古诗乐府相比,就不便于叙事。

所以古代的长篇叙事诗以古体,尤以歌行体为多。

为了避免诗歌叙事的平冗繁琐,许多诗人采取“浓缩”的办法,用现在话来说是典型化,选取最具有代表性的、生动感人的故事加以叙写,以小见大,通过个别的、具体的故事,折射广阔的时代大背景。

我们看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
杜甫
大历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府别驾元持宅,见临颍李十二娘舞剑器①,壮其蔚跂,问其所师,曰:“余公孙大娘弟子也。

”开元三载,余尚童
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②,浏漓顿挫,独出冠时。

自髙头
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③,洎外供奉,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
孙一人而已④。

玉貌锦衣,况余白首,今兹弟子,亦匪盛颜。

既辩其由
来,知波澜莫二。

抚事慷慨,聊为《剑器行》。

往者吴人张旭,善草书
书帖,数尝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⑤。

豪荡感激,
即公孙可知矣。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㸌如羿射九日落⑥,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収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①剑器,唐时舞蹈,属健舞。

②浑脱,《通鉴》:上(中宗)数与近臣学士宴集,令各效伎艺以为乐,将作,大匠宗晋卿舞浑脱。

胡三省注:《唐·五行志》:长孙无忌以乌羊毛为浑脱毡㡌,人多效之,谓之赵公浑脱,因演以为舞。

③宜春、梨园,崔令钦《敎坊记》:“右敎坊在光宅坊,左敎坊在延政坊,右多善歌,左多任舞,妓女入宜春院,谓之内人,亦曰前头,人以常在上前也。

”《雍录》:“开元二年正月,置敎坊于蓬莱宫侧,上自敎法曲,谓之梨园弟子。


④公孙大娘,《明皇杂录》:上素晓音律。

安禄山献白玉箫管数百事,陈于梨园,自是音响不类人间。

诸公主及虢国以下,竞为贵妃弟子,毎授曲之终,皆广有进奉。

时公孙大娘能为邻里曲,及裴将军满堂势、西河剑器、浑脱舞,妍妙皆冠絶于时。

⑤张旭尝言,始吾见公主担夫争路,而得笔法之意,后见公孙氏舞剑器,而得其神。

⑥“㸌如”句,尧时,十日并出,尧令羿射中九日,日乌皆死,堕其羽翼。

这一层追叙往昔公孙大娘舞艺之精湛,既作正面的描写,又以观者的反应作烘托。

特别是四句排喻,形容公孙大娘舞剑器之回旋疾徐、千万变化的姿态。

接下来陡然一转:
绛唇珠袖两寂寞①,晚有弟子传芬芳②。

临颍美人在白帝③,妙舞此曲神扬扬。

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

①“绛唇”句,谓公孙大娘已死。

②弟子,和下句“美人”,都是指李十二娘。

③白帝,白帝城,在蜀夔州。

第二层,诗人在白帝城见到当年耸动梨园的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舞技与其师相比“波澜莫二”,然两人的遭际命运却有天壤之别。

想当年公孙大娘在教坊演艺,盛贵一时;而今其弟子却流落至此,如此落魄,这正是时事变迁的结果,抚今追昔,令人惋伤。

先帝侍女八千人①,公孙剑器初第一。

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②。

梨园弟子散如烟③,女乐余姿映寒日④。

①先帝,唐玄宗。

②“风尘”句,指安禄山、史思明之乱。

③梨园弟子:唐玄宗既知音律,又酷爱去曲,选坐部女子弟三百,教于梨园,号皇帝梨园子弟。

宫女数百,亦为梨园弟子,居冝春北院。

④女乐,指李十二娘。

杜甫遇到李十二年是在十月十九日,故曰“寒日”。

这一层,叙世事变故中的梨园弟子。

当初玄宗朝,国家强势,梨园弟子人多技艺精湛,公孙大娘是其中的佼佼者。

玄宗在位46年,这里说“五十年间”,取其足数。

这五十年,是大唐国运盛极而衰的转折点,安禄山、史思明的叛乱,搅扰得王室暗无天日。

大唐国运不再,作为盛世之点缀的梨园弟子,也如烟云飞散。

剩下了这位李十二娘在寒日之中蔚跂独舞,是在凭吊,还是在追思、怀念?
金粟堆南木已拱①,瞿塘石城草萧瑟。

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②。

①金粟堆,在明皇㤗陵之北,这里是唐玄宗陵墓。

拱,树干可以双手合抱。

②“足茧”句,杜甫自称,奔走流落,而足长了厚厚的茧子。

这一层是抒写当席聚散之感。

先帝逝去已经多年,盛世也一去不会复返了。

今日的筵席大家将要分离。

杜甫自叹,自安史之乱十余年以来,拖着病躯到处奔波流离,不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里。

末层用“瞿塘石城草萧瑟”的写景间入叙事之中,既疏宕叙事的节奏,也渲染了一种悲凉凄清的气氛。

此诗虽是为两代艺人立传,咏叹的是两代舞蹈家的命运,但是公孙大娘师徒的人生命运紧紧镶嵌在唐代由盛而衰的时代大剧变中。

诗歌虽然笔墨用在两代艺人歌舞技艺的叙写,而落脚点却是“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作者以诗史之笔,穿透故事的表面,而反映其背后深重的社会现实。

而且,杜甫将自己的人生感慨寄寓其中,李十二娘的遭遇,与杜甫没有相似之处吗?李十二娘舞技不下其师,本也该独占梨园第一春,却流寓在此偏鄙之地;杜甫素怀“致君尧舜上,力使风俗淳”的抱负,“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文才高妙,却半生潦倒,奔走于荒山野水之中,一样是怀才而不遇。

所以明人王嗣奭评此诗说:“此诗见剑器而伤往事,所谓抚事慷慨也。

故咏李氏,却思公孙;咏公孙却思先帝;全是为开元天宝五十年治乱兴衰而发。

不然,一舞女耳,何足摇其笔端哉!”五十年治乱浓缩于两代艺人的命运叙写中,感慨沉郁,笔法顿挫。

元末明初的吴人高启作《听教坊旧妓郭芳卿弟子陈氏歌》模仿杜甫《观公孙
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把两代艺人的不同遭际与时代盛衰治乱联系起来,以两代艺人的天壤悬绝的不同命运来折射时代的剧变。

后来吴伟业的《圆圆曲》,就吸收了这种艺术处理方法。

圆圆曲①
吴伟业
鼎湖当日弃人间②,破敌收京下玉关③。

恸哭六军俱缟素④,冲冠一怒为红颜⑤。

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⑥。

电扫黄巾定黑山⑦,哭罢君亲再相见⑧。

①圆圆,陈圆圆,本姓邢,名沅,字畹芬,母死后依姨陈氏,从其姓。

苏州名妓,后为吴三桂妾。

②“鼎湖”句,后世以鼎胡讳称帝王之死。

此指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皇帝自缢于煤山。

③破敌收京,谓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攻陷北京,打败农民军。

玉关,玉门关,此指山海关。

④“恸哭”句,谓吴三桂军队闻崇祯皇帝自缢,俱着丧服哭悼。

⑤“冲冠”句,别人以为吴三桂讨逆是为崇祯复仇,原来怒发冲冠为的是一个红颜知己陈圆圆。

⑥“红颜”句,是诗人描摹吴三桂的口气,为自己辨解。

逆贼,指李自成农民起义君。

天亡,天意使之灭亡,讨逆是顺应天意。

荒宴,荒淫宴乐。

⑦电扫,形容快速出击。

黄巾、黑山,都是东汉末年的农民起义,这里借指李自成军队。

⑧君,指崇祯皇帝。

亲,时吴三桂父亲吴襄被李自成部队所杀。

这是第一层,叙写吴、陈爱情故事的重大历史背景,农民军入京,逼迫崇祯皇帝自缢,杀死吴三桂父亲,掳走陈圆圆。

吴三桂一怒之下,引军入关,将起义军驱出京城。

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①。

许将戚里箜篌伎,等取将军油壁车②。

①田、窦,本指西汉时皇亲外戚田蚡和窦婴。

这里谓吴三桂与陈圆圆起初是在外戚家中相见的。

侯门,显宦人家,代指外戚。

此外戚是田妃家的田宏遇。

②戚里,汉代外戚所居的地方。

箜篌伎,指陈圆圆。

油壁车,古代妇女所乘之车。

二句谓外戚许诺将陈圆圆嫁给吴三桂。

此诗是以倒叙追缴的方式叙述吴、陈爱情。

这四句是追述二人相识、定亲的过程。

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妖罗绮①。

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②。

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③。

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④?
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只有泪沾衣⑤。

熏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⑥。

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座客⑦。

座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⑧?
白皙通侯最少年,拣取花枝屡回顾⑨。

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⑩?
恨杀军书抵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11。

①姑苏,江苏苏州。

浣花里,唐代蜀中名妓薛涛居住在浣花溪。

这里借指陈圆圆在苏州的住处。

②“梦向”句,苏州是春秋时吴国的故地。

吴国曾打败越国,越王勾践知吴王夫差好色,使用美人计,赠越女西施给夫差。

夫差苑,指夫差和西施游乐的宫苑。

这二句将陈圆圆与西施联系起来,写陈圆圆从小就梦想成为帝王身边的娇宠。

③采莲人,指西施。

传说西施入吴宫之前,曾在若耶溪采莲浣纱。

横塘,位在今苏州胥门外。

④“横塘”二句,谓陈圆圆被周后家的周奎用重金买得,载之北上。

⑤“此际”二句,谓陈圆圆被卖时,自己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只能一个劲地哭泣。

⑥熏天意气,形容外戚家势焰显赫。

明眸皓齿:杜甫《哀江头》“一笑正坠双飞翼,明眸皓齿今何在?”无人惜,谓陈圆圆被送入皇宫,但崇祯帝不喜欢,没有容纳。

⑦永巷,皇宫中嫔妃所居之处。

此二句谓陈圆圆从皇宫中退出来后,为田宏遇所得,教唱新声,养为家伎。

⑧“座客”二句,谓作为家伎的陈圆圆在客人推杯换盏的宴会上弹唱,曲声充满哀怨。

⑨白皙,皮肤白净。

通侯,吴三桂在崇祯末为宁远总兵。

二句谓陈圆圆的弹唱引起在座的吴三桂的注意,频频回头注视。

⑩“早携”二句,谓外戚将陈圆圆许配给吴三桂。

陈圆圆满心期望吴三桂早点儿来迎娶她。

11 “恨杀”二句,谓清军扰境,崇祯帝紧急调遣吴三桂出山海关抵御清兵,使陈圆圆空守婚约,差点儿遇险,永无再会之期。

这一层,详述陈圆圆的身世、遭遇,以及和吴三桂相见的过程。

陈圆圆是个心比天高的女人,却遭遇豪强拐卖,命运悲苦,幸而遇着吴三桂,有了转机,不料吴三桂要出关打仗,把陈圆圆一人留在京师。

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满长安①。

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②。

遍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栏③。

若非将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④。

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鬟不整惊魂定。

蜡烛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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