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齐物论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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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齐物论10.txt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 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 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古代的人,他们的见识是有极致的。什么叫极致呢?有的认为世上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东西存在,这个是最猛的了,这样的境界是最高的,没有办法超过。其次呢,有人认为这世上虽然有东西存在,但这些东西都没什么分别。再次一等呢,认为事物和事物之间是有分别的,但没有是非观念。一旦出现了是非观念,那“道”就会有亏损。“道”为什么会有亏损呢?是因为有偏爱的作用。然而,真有偏爱和道的亏损吗?还是本来就没有偏爱和道的亏损?有偏爱和道的亏损,昭文才会去弹琴。如果没有偏爱和道的亏损,昭文就不会弹琴了。昭文弹琴弹得好,师旷拿着奏乐的棍子听音听得妙,惠施坐在梧树边上夸夸其谈,这三个人的见识,可以说已经接近极致了!他们都是各自领域里的高手,所以一直到他们老了都很受人崇拜。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们所爱好的东西,有与众不同的地方。他们既然喜爱这个,所以希望能显示自己的才能。那旁人不太懂这个,你非要向他显摆,这样就好像“坚白论”这种学说一样,只会让大家更加迷惑罢了。同时昭文的儿子呢,虽然也继承了昭文的事业,天天弹琴,但终其一生也没弹出什么名堂来。你说他们这样就叫完美了吗?那我啥也不会也可以叫完美了。你如果说这也不叫完美,那外物也好,我也好,什么东西也不能叫完美。所以说圣人所追求的,只是那忽闪忽闪,好像亮着,又好亮马上就灭了这样一点点的光。这个就叫不用一已之成见,而顺着万物的天性来。这个就叫“以明”。
接着前面来。前面说道庄子欲明道,先否定了“言”的作用,说通过“言”是不能明道的。然后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莫若以明”。那么这一段,庄子就举例向你说明,什么叫“以明”。
第一句话就说:“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说以前的人,他们的
见识是有极限的,不是无限大的。这样一个限制,联系前文,叫什么啊?“小成”。对不对?然后庄子把这个见识分了几个等级。首先说最猛的,最厉害的,是认为“未始有物”,没有真正的实物。这个叫什么?这个叫“无”。“无”是什么?“无”就是“道”。所以你如果悟到了这个“无”,也叫“得道”了。我们也不只一次地说过,这个“无”,不是什么也没有,是一种境界。什么境界呢?用庄子自己的话来说,叫“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什么意思?和天地万物合而为一,好像蒙昧又好像是昏暗,这样一种状态。这一段的后面也说到了这种状态,叫什么?叫“滑疑之耀”。若隐若现的这么一点点光亮。这样的一种状态,一种境界,就叫“无”。那么悟到了“无”,这个是最猛的,这样的境界是无以复加的。
次一等呢,说认为有外物存在,但能够不加分别地看待外物。这个就像我们前面说的,“道通为一”。这个第二厉害。再次一等,说虽然认为外物各有各的不同,但还没有是非观念。那么再次一等,是非观念也有了,这个时候“道”就有亏损了。
这里再具体说说这四种状态。第一种,最厉害的,是悟到了“无”。既然无物,自然无我。这样便得道了。所以庄子说“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这种状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无知”。但又不是单纯的“无知”,而是经过了一个“无知”到“有知”再到“无知”的一个过程。这个道家叫“性修反德”。佛家叫“由空入色,由色悟空。”
次一等的状态是“以为有物而未始有封”,这个前面说了,叫“道通为一”。再次一等是“以为有封而未始有是非”。这两种状态从境界上来说好像差不多。因为都没有“是非”。什么叫没有“是非”呢?也就是还未“知已”。一旦知已,便有偏爱,便有是非。既然都没有“是非”,那有什么区别呢?
首先,最表面的,前者“未有封”而后者“有封”,前者无分别地看待事物,而后者有别。这个用前文的话说,叫“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它人都未能做到“无知”,所以比前者次一等。而都没有“是非”观念,也就是尚未“知已”,或者说“吾丧我”,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这又比后者高一等。但前者的知比后者的知高一等,就高在无别地看待事物。
后者是什么?“以为有封”。这个就是用命名来认识事物了。马就是马,牛就是牛。这样的方式庄子认为不好。他说“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然后说了那么大一段,就是说通过这样的方法
认识外物,一会引起混乱,二也认识不到事物的本质,三也没有必要,因为命名本身不是外物的特性。所以应该直接根据外物的性子来。这个叫“不用而寓诸庸”。也就是前者说的“以为有物而未始有封”。所以前者比后者境界要高。
一说到境界,我们会回想起前一篇《逍遥游》里也说到了境界。《逍遥游》所说的境界是什么呢?无功,无名,无已。然后在《逍遥游》里也有一段把境界分为几个等级。第一等级,说世人数数然于功名,这个是最低的。然后说到宋荣子这个人。说他“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说这个人不热心于功名,能“不以物喜,不以已悲”。那这个人的境界是不是很高了呢?庄子评了三个字:“斯已矣。”说他也仅此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接着又说:“虽然,犹未树也。”还没有达到最高的境界。为什么?因为他“定乎内外而辨乎荣辱”,说明他还有物我荣辱之分。不能真正的无我,无功,无名。所以虽然不热心追求功名,但功名物我存于心中,所以只比世人高一点点罢了。
再高一点说到“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说列子这个人完全无功名存于心中,这个叫身轻无累,所以能“御风而行”。但他虽然能无功名之心,但仍要“御风”,所以庄子说他“犹有所待者”,不能无已。所以还不是最高境界。那么最高境界是什么呢?“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这个叫“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好了,《逍遥游》里说的,是不是也有四种状态,《齐物论》里也有这么四种状态。它们之间是不是有联系呢?
《齐物论》中说最高的状态:“未始有物”。这个是悟到了“无”。《逍遥游》说,最高状态是“无已,无功,无名”,也是悟到了“无”。所以其实是一样的状态。都是最高的境界,“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
《齐物论》中第二高的状态:“以为有物而未始有封”。有“物”则有“已”,非是“无已”。然无“是非”是指不“知已”。“已”存之而不知之。这样一种状态。《逍遥游》说“御风”,所以“犹有所待”。知物而存已,则会“有所待”。然而所谓“御风而行”,是指无功名所累。知有物而不知其封,这叫“道通为一”。既然为一,就是什么都没差别,所以有无功名都无差别。是故无功,无名。所以这两个状态,本质上是一样的。
《齐物论》中第三等的状态:“以为有封而未始有是非”。有封则有彼此,有彼此如何能无是是非?存之而不发之而已。你看《逍遥游》中说宋荣子,说他不
热心功名,但既然“定内外之分”,“辨荣辱之境”,就有功名存之。可见和《齐物论》所说“有封而未始有是非”是一样的道理。
最后一等,“是非之彰也”,就是世人于功名“数数然”的状态了。
所以说《齐物论》中说的四种境界,和《逍遥游》中所说的四种境界,本质上是相通的。
好了,《齐物论》说完了这四种境界,接下来说什么?“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说只要有是非存在,“道”就亏损了。为什么呢?因为是非的存在,在于人们的见识,都是小成,不能大成。因为是“小成”,就会有偏见,或者叫偏爱,这样就不能做到“大成若缺,其用不弊”。这个前面已经具体说过了。这里只是具体点出来,什么叫“小成”呢?“小成”指的就是有偏爱。所以庄子说“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有了是非的观念,那“道”就有亏损了,这样也就产生了偏爱。
接下来庄子又对这个观念置疑了。他说,到底是有“成与亏”这回事吗?还是本来就没有“成与亏”的?这个置疑使我们想到了前面那句话:“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前面是对命名存在的必要置疑,这里就是对“成与亏”存在的必要置疑。什么意思呢?庄子在这里产生了两个疑问:“道”是不是真的亏损了;偏爱这种“小成”到底算不算“成”?换句话说,偏爱这种“小成”是不是很了不起?那么如果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成与亏”的话,那是什么样的情况呢?就没有“是非”了。因为有是非,则会有“成与亏”。前面说了,“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亏和成”的原因是“是非”。换句话说,只要有“是非”,就会导致“成与亏”。那如果没有“成与亏”了呢?往回一推,也就没有是非了,是吧?
那么“道”为什么会“亏”呢?最根本的还是有“小成”,看不见“大道”,所以会“亏”。如果没有“小成”,那“道”也就不会亏了。所以是这么一个逻辑关系。搞清楚了这个逻辑关系,我们再往下看,看庄子是如何反驳“小成”的:
“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这个昭氏是谁呢?有考证说,昭氏是故春秋时郑国的一个太师,姓昭名文。这个家伙有一天听到有人在河边弹琴。这个琴弹得可好听了,连河里的鱼都随着音乐在水里跳上跳下。那么昭文就随着琴声找到了这个弹琴的人,一问这人叫瓠巴。瓠巴这个人弹琴好是古书上最有名的。荀子在《劝学篇》里就说道:“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说这两个人琴弹得好,连鱼啊,马啊听了都有
感觉。那么这个昭文见了瓠巴之后,官也不做了,就拜他为师,后来也弹得好琴。这里说的这个昭氏之鼓琴,就是指的这个郑太师昭文。
这里是拿昭文举了个例子。什么意思呢?说到弹琴,我们知道古时弹琴有音律。所谓宫商角徵羽,称之五音。那你弹宫调则失了商调,弹徽调则失了羽调。这个叫“有成与亏”。那“无成与亏”呢?你哪个调都不弹,这样五音自全。
那么这句话是举例说明了什么叫“成与亏”。接下来庄子又说了两个人。“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 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首先接上文说昭文这个家伙弹琴弹得好,又说了个人叫师旷。这个师旷是晋平公的乐师,以妙解音律闻名。《淮南子》上有说:“师旷之聪,合八风之调。”说这个人耳朵特好使,分辨音律辨得很精细。这里说他“枝策”,是指他拿着奏乐的小棍,敲一下乐器,然后仔细分辨发出的声音。反正是指这家伙耳朵好使。惠子呢就是惠施。这家伙口才特好,没事喜欢坐在一梧树下和人高谈阔论。庄子说这三个人了不起,“三子之知几乎!”说这三人人的见识可以说接近极致了。这里“几”是接近的意思。表面上是夸奖,其实是说还没有到极致。然后又说都是各自领域的专家,最厉害的人。“皆其盛者也。”“载之末年”,是指他们一直到老都靠这个出名。一直都在专研这个。
“唯其好之也, 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然后庄子说,只有他们特别喜欢这个,也特别在行,所以与众不同。那么他们喜欢这个呢,也希望别人也喜欢这个,然后也喜欢在别人面前显摆。但是别人不一定喜欢这个,也不一定对这个在行。你说昭文弹琴厉害,你对牛弹琴,牛不懂这个,这就不管用是吧。所以庄子下了个结论:“故以坚白之昧终。”关于“坚白论”,我们前面也说过,是公孙龙子的理论。说一块石头,你要说它是硬石头,就不能说他是白石头;要说它是白石头,就不能说它是硬大石头。因为你去摸它同,只能感觉到它的硬,你去看它,只能感觉到它的白。所以要分开来看。庄子这里说到“坚白之昧终”,是说名家喜欢诡辩,别人不懂这个,名家去跟他一说,就被忽悠了。这样名家其实也没说清道理,别人口里说不过,心里其实也不服。所以庄子以这个举例,说这三人厉害是厉害,但别人不一定就买你的账。
“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庄子又进一步举例子,说昭文的儿子也学着弹琴,可是怎么弹也弹得没他老爸好,于是“终身无成”。然后庄子就开始反驳了:“
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他说你弹琴弹得好,听音听得妙,说得是天花乱坠,但别人还不一定买你的账,而且你这技术只能自己使,教儿子都教不会,也流传不下来。这个叫什么本事啊?如果这个也叫厉害的话,那我也很厉害。我是什么都不会,那你会这个又有啥用?可是要说这三个家伙没什么厉害的吧,那什么东西又能说是厉害呢?说不清楚了吧?
所以庄子的观点,小成什么的,可以说很厉害,但对于大道来说,没什么用。要得道的话,你专攻一行不成。所谓的“小成”连“成”也算不上。这就回答了前面的置疑:“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庄子认为,这样的“小成”是无所谓“成”的,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人们觉得这“小成”了不起罢了。那么“道”呢?其实也是无所谓“亏”的。只是人们看不见“大道”罢了。这个叫什么?前面说过,人之芒。对吧?
最后庄子作了个总结:“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那么圣人追求的是什么呢?是“滑疑之耀”。什么叫“滑疑之耀”呢?“滑”有调和之意,“疑”有不决之意。调和什么呢?“和之以是非”。这个叫“道通为一”。不决什么呢?不决于已,而决于物。你看那三个人,都是专门干自己爱干的,然后还在别人面前显摆,“彼非所明而明之”。这样不成。要决于物而不决于已。要因是也。那么关键是什么呢?就是“不用而寓诸庸”。这个就叫“以明”。
所以这一段是从反面来阐述“以明”的含义。第一句话,说“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事实上有对“知”置疑的成份。“有所至”,说明有限制。然后说了四种境界。最高的境界当然是能得道了,但能不能达到呢?于是庄子举了三个牛人的例子,说他们三个,“三子之知几乎”。差不多要达到了。但最终还是没有达到。因为“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但他们三个牛人都达不到,我们这些普通人怎么能达到呢?所以说“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所以庄子最终的意思是指,通过对“知”的追求,想要得道,是不可能的。所以不要去追求这个。要得道,只有“以明”,只有“不用而寓诸庸”。怎么样才能做到呢?就是要去追求“滑疑之耀”。用这样的若有若无的光,去“以明”。
至于什么是“滑疑之耀”,没有办法解释得太清楚。因为它本身就是指的不清不楚。庄子也没有办法解释清楚,所以只好用反而的例子来阐述。你看昭文,师旷,还有惠施,他们三个人就不是滑疑之耀。他们这个光很亮
,很明确。但这样的光亮却不能“以明”,反而会“昧终”。为什么?因为这样的光不能引起外物的共鸣。只有“滑疑之耀”,不但能引起共鸣,而且能融入外物。与外物成为一体。因为它的本质就是“寓诸庸”。这也便是老子所谓“合其光,同其尘”的奥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