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中国》的乡土想象与偏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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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他们的督促和鼓励,我是不会写出这本书的,但也是因为他们限期限日的催稿,使我不能等很多概念成熟之后才发表,其中有很多地方是还值得推考。这算不得是定稿,也不能说是完稿,只是一段尝试的记录罢了。”——倘将1947年《乡土中国.后记》中的这段文字,仅仅视为费孝通的谦逊,那无疑会对《乡土中国》用语辞堤坝构筑的乡土想象的缝隙视而不见,并固执地将这种想象作为乡土变迁的起点坐标。
《乡土中国》的乡土想象及其偏失
作者:张宗帅、邓小燕
提示:我们当前的学科藩篱是何其森然,从费孝通的《乡土中国》、林耀华的《金翼》等作品,未能在文学史上留下丝毫痕迹,就十足地可以确定。且不谈《金翼》在文体上是一部小说,就《乡土中国》来说,其在理性认识与情感认同上给读者制造的强烈冲击,是可与周氏兄弟的散文媲美的。当然,本文无心踏破“文学园地”的藩篱,而是试图借用文学化的概念,从“想象乡土”的逻辑出发,来探讨这部伟大——同时也因其伟大而带来诸多偏失的——作品的产生背景,在学科内外的对话,以及当下的影响。
一、《乡土中国》的温情和民族认同
无论中外古今,乡土作为持续生产蛊惑的地理空间,从来就不仅仅是一个经济产业,或仅仅是地理图上的绿色一隅,而具备深刻的文化属性,它持续不断地支持着人的田园乌托邦想象,并将这种想象固执地嵌入到整个文化图景中。乡土为何能对人持续产生蛊惑,这种“恋地情节”的心理基础,并非本文要探讨的问题,但对于《乡土中国》的阅读,首先是不能忽略这样的心理基础的。
《乡土中国》产生于抗战时期,在日军的全面侵略之下,民族面临前所未有的大危机,这种危机既包括物质实体(地理空间)的被取消,也包括精神实体(民族文化)的被取消,而精神实体的危机,对于知识分子来说尤为敏感。抗战中的中国知识分子,普遍抱持学术报国的情怀,通过探索民族文化的主体性,来巩固一个民族在精神版图上的尊严。抗战中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与“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很不一样的地方,即是这时候的知识分子对于民族文化的认知,存在着一种普遍的温情。《乡土中国》也完全没有情感中立,它也直接指向民族情感和身份认同的问题。在西方的冲击之下,中国人如何认识自己的乡土,成为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种自己对自己的认识,与西方人类学的“文明人”对“原始部落”的认识,很重要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有一个“自我认同”的温情在。
马林诺夫斯基《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
在人类学学科的发展史,费孝通的老师马林诺夫斯基是人类学田野民族志(field work)的开创者,对于西方人类学学者来说,田野工作的前提之一是拥有海外殖民地,田野的地点一般不在本土。值得注意的是,中国的人类学缺少优秀的海外民族志,田野调查以本土为主,这一特点与中国人类学在起步阶段的“独特性”有关。人类学标榜一种“中立”的“科学”眼光,如果将田野对象选择在本土,这种“中立”的眼光就很难保持,虽然后来的人类学家通过对马林诺夫斯基的田野调查和日记的解读,对这种“中立”性表示了质疑,但在费孝通写作《江村经济》的时代,这还是一条学科铁律。在给《江村经济》所作的序中,马林诺夫斯基指出,《江村经济》的独创性在于将人类学田野工作的对象选在了高度“文明化”了的本土(中国的农村地区),而非“野蛮”“原始”的非本土(如太平洋上的某个岛屿部落)。
《江村经济》的这种开创性的田野选择,除了与日本侵略的形势有关外,更离不开当时国内的知识氛围。中西之间的冲突,很大程度上转化为国家内部城市和乡村的冲突。在民国的黄金十年,知识分子“到民间去”的呼声十分强烈,知识场域逐渐转移到“民间”“乡村”,乡村问题进入到知识分子的视野中来。知识分子对乡村、乡土的关注,必然无法抛开身份认同和感情因素的纠缠,这一点《乡土中国》也不例外,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渗透了他很浓厚的感情色彩。
一直以来,乡土就是绕不开的问题,在“五四”知识分子那里也不例外,但在进化的一元文明观被普遍认可的背景下。中西文明之争,就不是不同类型的“文明”之间的冲突,而是线性文明的高级阶段与低级阶段的冲突。在鲁迅和周作人这一代人看来,文明的发展是没有岔路可走的。如在中西医论战中,周作人就否认有存在中西医学之争,而只是玄学医和科学医之争,而“玄学医”是在医学进化的线条上的低级阶段。对乡土文明表示认同,这在一元化的文明观下,是很难获得正当性的。但《乡土中国》却很好地解决了“五四”以来困扰着众多思想者的这一难题,它通过一套科学的话语(人类学、社会学的方法),跨越了中与西,文明与野蛮的二元冲突。也就是说,它对认同乡土文明提供了科学的支撑。
“五四”时期,不论是传统的批判者,还是传统的拥护者,都没能说清楚这“传统”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传统”就像一滩涣散的水,无器为之赋形,因此,当启蒙者试图去定义它时,往往只能通
过它的反面去下定义:传统是不文明的,是非人的,也是不科学、不民主的,等等。费孝通却用了人类学这一套话语,把乡土(传统)塑形了,他所创造的“差序格局”、“熟人社会”、“长老统治”等等一整极富想象力的术语,这些结结实实的词语的堤坝,成为传统的赋形工具,为乡土中国修筑起坚固的水库。不过也要留意的是,《乡土中国》在建构乡土想象时,大量使用孔孟的经典文本,且不谈新知识分子如傅斯年、胡适等人已指出的,近世以来的民间生活与官方经典间的裂缝已经十分巨大,儒家经典与乡土生活存在巨大鸿沟,况且视孔孟为超时空性的文本,不加辨识地加以采用,这种做法也值得辨析。尽管如此,《乡土中国》还是提供了自“五四”以来揭示乡土的,最为清晰,最可触摸,最具解释力,同时也最具想象力的方案。费孝通用他的“比较的视野”,赋予乡土作为独特存在的合法性,这种“比较的视野”,不是拿线性历史的前一阶段和后一阶段来比较,而是两种不同的类型的文明的比较,从而解释了文明演进产生分支和岔路的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乡土中国》对乡土文明的温情和认同,构成了后来人们进行乡土追认的起点和坐标。
《乡土中国》对一元文明观的挑战,也存在于它同“乡建派”“平民教育派”的对话中。
二、《乡土中国》对话
“乡建派”“平民教育派”
《乡土中国》是一个对话性的文本,尤其是开头的《文字下乡》《再论文字下乡》两篇,是明确地在与以晏阳初、傅葆琛等人为代表的“乡建派”展开对话。晏阳初等人提出,中国农民的问题是贫、弱、私、愚,认为“识字”是中国进行“新民”的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只有在农民识字之后,才能“启蒙”老百姓,让他变成新的人,才能培养对国家的认同感(与“私”相对),民族才有希望。但《乡土中国》所要颠覆的,就是晏阳初等人的这个论点。费孝通认为,农民不需要认字,不认字不代表没有知识。这里又回到文明发展一元和多元的问题,晏阳初等人是在文明一元的主张里,在这一主张里,文明有固定的标准和方向,这是以现代文明为参照系比较中国乡村的时候得出的结论,这也是五四包括稍后一代人所持有的观念,而费孝通则是站在文明多元的立场上,这与人类学学科本身的独特视角有关,费孝通正是通过人类学的学科视角,来确认文明多元的合法性。
人类学虽然产生于拥有殖民地的国家,并在殖民地进行田野工作,但人类学这个学科的使命在于通过对“原始”部落的调查,发现这些文明的文化逻辑,以此来反思西方文明。尤其是“一战”及其对欧洲文明自信的重创,使得欧洲人对文明的反思,成为人类学的重要议题。“原始”部落可能没有文字,但是他们有自己的文化系统和思维逻辑。西方文明与原始部落的这种对照,到了中国之后,中国的人类学者就把“原始文明”部落置换成乡村文明,把西方文明置换成城市文明,文明冲突便转换为城乡对立。为什么农村会成为一个问题呢?这种农村的问题化,是用西方现代文明“发现”中国乡村的产物。民国乡建派在“改造农村”的逻辑之中,而人类学则正好处在相反的逻辑之中,它通过为中国的农业文明“赋形”,并肯定它,而非直接将它改造为西方现代文明。对于人类学来说,经验地把握对象的特殊性,永远是第一性的,而当时乡建派的最大问题,在于对传统、乡村的把握,是在二元对立的逻辑下展开的,是站在西方现代文明、城市文明的角度“自我殖民化”的产物。从世界范围来看,乡建运动并不为中国所特有,而是一种世界性的运动,它是与各国建立民族国家的运动结合在一起的。中国的乡建派受到丹麦等国的社区建设运动的很大刺激,乡建派对于农民改造的热情,也折射出世界各国的竞争。值得注意的是,民国乡建运动的倡导者多为城市出身,他们对农村的文化逻辑并不熟悉,如晏阳初的重要合作者傅葆琛在试图把握乡村时,设定了一系列的二元对立:城市人“悟力强”,乡村人“悟力薄弱”;城市人“思维复杂”,乡村人“思维简单”;城市人“观察力强”,乡村人“观察力迟钝”等等(参见傅葆琛《乡村生活与乡村教育》,1930年)。对乡村文化逻辑既缺乏深刻认识,又谈何改造?——正是从相反的方向,费孝通的《乡土中国》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它不仅成为乡村研究的起点,甚至也成为当前想象乡土中国的“圣经”。
三、《乡土中国》的消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