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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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一类教授面前,爸爸不太吃得开。
像朱自清先生教的宋诗。朱先生很认真,上课时带着一沓卡片,一张一张地讲,还要求学生详详细细记笔记,还要定期考试,小考之外还有大考。联大学生记笔记确实有高手。爸爸说过一个故事:历史系有一位教授课讲得极熟,上课从来不带讲稿。每次上新课时只要问一下班上笔记记得最详细的女同学:“上次讲到哪里了?”该同学便会把上一课的最后一句话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该教授便会接茬讲下去。一次,他又问起这个问题,这位女同学打开笔记夹看了一下,说:“您上次讲的最后一句话是:‘现在已经有空袭警报,我们下课。’”好嘛,她把这句话都记下来了。可惜,爸爸不是这样的好学生,上课从来不记笔记。于是上朱先生的课便有些不适应了,于是就经常缺课了,于是以后就吃亏了。大学学习期满,爸爸找不到工作,当时中文系主任罗常培先生想让朱自清先生收他当助教,朱先生一口回绝:“汪曾祺连我的课都不上,我怎么能要他当助教?”
闻一多先生却很喜欢爸爸,尽管两人“政见”不同。在西南联大期间,闻一多先生政治态度出现明显转变,逐步成为革命的民主主义者,而爸爸当时则对政治基本不闻不问,甚至对闻先生的参与政治的做法还有些不以为然,觉得文人就应该专心从文。一次,爸爸受一家小报之托,到闻一多先生家中约稿。闲聊之中,闻先生对爸爸颓废的精神状态十分不满,痛斥了他一顿。爸爸也不示弱,对闻先生参与政治的做法直截了当地提出了不同意见。两人谁也没有说服对方。分手之后,爸爸意犹未尽,提笔给闻先生写了一封短信,信里说闻先生对他“俯冲”了一通。闻先生很快写了回信,说爸爸也对他“高射”了一通。当时日军飞机常常轰炸昆明,俯冲、高射一类的军事用语一般人也很熟悉。闻先生还叫他晚上不要出去,要来看他。当晚闻一多先生找到了爸爸的住处,又对他进行了一番劝导,之后才去看望弟弟闻家驷先生。
(Hale Waihona Puke Baidu)
“文革”中后期。那天我和爸一起逛西单,走到“又一顺”饭庄附近,本来连说带笑的爸忽然停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熙熙攘攘人群中的一位毫不起眼的老人。这老人就在我们前面十几步的地方,穿了一身褪了色的旧军装,步履蹒跚,吃力地朝宣武门方向慢慢走着,看得出来,身体不大好。爸犹豫了片刻,非常冲动地快步走到老人身边,一把便搀住了他的手臂。
闻先生教楚辞,爸爸记得最牢的是他的开场白:“痛饮酒,熟读《离骚》,乃可为名士。”闻先生教的古代神话,爸爸的评价是非常“叫座”,因为闻先生讲的这门课“图文并茂”。他用整张的毛边纸画出伏羲、女娲的各种画像,用按钉钉在黑板上,口讲指画,有声有色,条理严密,文采斐然。伏羲女娲,本来是相当枯燥的课题,但听闻先生讲课让人感到一种美,思想的美,逻辑的美,才华的美。因此,不单是联大中文系、文学院的学生争着听这门课,就连理学院、工学院的学生也赶来听。当时工学院与文学院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听闻先生讲课,工学院的学生要穿越整整一座昆明城,但是他们也觉得值。
爸爸对闻先生的这门课可以说是“深有体会”,因为他也是对文学和美术都感兴趣的一个人。后来,爸爸曾替一个比他低一班的同学代写了一篇关于李贺诗作的读书报告,闻一多先生看过大加赞赏,评价说:“比汪曾祺写得还要好!”
〖JY〗(汪朗执笔)
琐事三桩
(一)
1968年到1969年的一段日子里,爸与我到玉渊潭〖FJF〗錿〖FJJ〗了弯之后,总喜欢绕一点道儿去一趟马神庙。在那儿买菜,顺便去京剧团的任志秋家里坐坐。任志秋就是爸的小说《云致秋行状》中人物的原型。我的印象中,那阵子他的身体似乎不大好,好像还有些什么烦心的事。有时去他家,是为他捎带工资,更多的时候,只为聊天。
老人显然感到意外,他一脸茫然地抬起虚朦的目光盯住爸的脸,迟疑着。爸试探着问:“您是艾……”老人点头,“那么您……”“我是汪曾祺。”爸立即回答,语气中有些激动。
任志秋在梨园界呆了一辈子,爸说他是一部活的梨园掌故、名伶轶事大全。只要是戏和角儿,爸问什么,他都知道;他聊什么,爸都爱听。他谈吐极风趣,常常自己不动声色,却把爸逗得哈哈大笑。
有一次去,他劈头就说:“前两天儿去瞧了趟尚先生尚小云。爸马上问:“他还好吧?”“好?怎么样才算好呢?”他说,看见尚小云,他都没敢认。背着孙子,在马路边慢慢〖FJF〗錿〖FJJ〗 呢。爸又问:“还那么精神漂亮吗?”任志秋直叹气:“眼睛里也不亮啦,走起道儿来连后脚跟都抬不利落啦!这么跟您说吧,和街道上的老头儿们毫无二致!”
闻一多先生在联大中文系开了三门课:楚辞、古代神话和唐诗。这三门课,爸爸都选了。闻先生上课有一个特点:可以抽烟。老师抽,学生也可以抽。他走进教室,便点燃烟斗。有时抽卷烟,还问一问学生:“你们谁抽?”老师的烟,学生自然是不好意思要的,于是大家全都摆摆手。等到闻先生点烟之后,下面的抽烟的学生随即也开始吞云吐雾,这其中便有爸爸。
老头儿汪曾祺
汪朗汪明汪朝
“高射”过闻一多先生
在联大读书时,爸爸也就是有几门课比较差劲,更多的课学得相当不错。这些课,有的是因为他非常感兴趣,舍得下气力往里钻;还有的是他原本基础就较好,又有灵气,因而很能出彩。
西南联大中文系有许多名教授,他们讲的课爸爸大都听过,有的听得多,有的则少些。这些教授对学生都不错,但有的更喜欢遵守纪律、刻苦治学的;有的更喜欢有才的,不太刻苦也无妨。
两在都闷在那儿,半晌无话。爸忽然十分激愤,眼圈都红了:“四大名旦呢,说毁就这么毁啦?”任志秋说:“无论多么好的角儿,不让他练,不让他唱,哪儿还有个好儿?”又沉默,爸的泪光闪烁。任志秋赶快排解:“老汪,您别介!您消消气!要说尚先生惨,比起那些被整死斗死的,不是强百倍?您得往开了寻思!”
回家的路上,爸唉声叹气,不断摇着头:“四大名旦……看孩子……就这么毁了……多少年以后,就知道这是罪过了!”
爸爸对闻一多先生讲的课印象最深的,还是唐诗。一来闻先生课讲得好,二来爸爸对此也感兴趣。他不只一次说过,能够像闻先生那样讲唐诗的,并世无第二人。因为闻先生既是诗人,又是画家,而且对西方美术十分了解,因此能够将诗与画联系起来讲解,给学生开辟了一个新境界。他讲晚唐诗人时,便是把晚唐诗与西方后期印象派的画联系起来。讲李贺,同时讲印象派里的pointillism(点画法),说点画看起来只是不同颜色的点,这些点似乎不相连属,但凝视之,则可感到点与点之间的内在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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