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慨_杜甫的生命感悟与杜诗诗美品格_殷满堂

其次 是 杜 诗 的 悲 慨 表 现 为 对 生 命 短 促、人 生 无 常的感慨。
生与 死 的 问 题，是 人 生 中 必 须 永 远 面 对 的 一 个 重大的终极问题。人的生命相对于永恒无限的宇宙 来说，是一种有 限 的 短 暂 的 存 在。 从 人 性 的 角 度 来 看，人类总是乐生 畏 死 的，当 永 生 的 愿 望 无 法 达 到， 而 死 亡 悄 悄 来 临 时 ，就 会 产 生 一 种 强 烈 的 悲 剧 意 识 。 在杜诗中，对生存 死 亡 的 重 视、感 伤，对 人 生 苦 短 的 感慨与喟叹屡见不 鲜，构 成 了 杜 诗 悲 慨 风 格 的 又 一 个重要的内容。杜 甫 是 一 位 对 时 光、生 命 特 别 敏 感 的诗 人。 在 他 的 诗 中，常 常 可 以 看 到，他 用 白 发、头 白、发白、白 首、白 鬓、白 头、白 头 翁 等 词 语 来 表 达 这 种敏 感。 据 统 计，杜 诗 中 有 这 些 词 语 的 诗 句 多 达 １１０多处。如 《乐 游 园 歌》：“却 忆 年 年 人 醉 时，只 今 未醉已 先 悲。 数 茎 白 发 那 抛 得，百 罚 深 杯 亦 不 辞。 圣朝亦知贱士丑，一 物 自 荷 皇 天 慈。 此 身 饮 罢 无 归 处 ，独 立 苍 茫 自 咏 诗 。”“数 茎 白 发 ”写 出 了 迟 暮 之 感 ，
首先 吸 引 我 们 注 意 的，是 杜 诗 的 悲 慨 表 现 为 对 穷苦悲辛生活的感慨。
观 杜 甫 一 生 ，除 了 青 年 时 期 一 段 短 暂 的 “裘 马 轻 狂 ”的 漫 游 生 活 ，和 寓 居 成 都 草 堂 一 段 安 定 闲 适 的 生 活外，他一生的绝大 部 分 时 光 都 是 在 为 生 计 奔 忙 中 度 过 的 。 长 安 十 年 谋 官 生 涯 ，他 不 仅 要 忍 受 “残 杯 冷 炙”的艰辛生活，还 要 承 受 达 官 显 贵 精 神 上 的 侮 辱。 这 种 生 活 一 直 到 他 任 朝 廷 命 官 之 后 ，仍 无 大 的 改 观 。
流 露 出 时 不 我 与 、不遇的悲慨。他如“乐 极 伤 头 白，更 长 爱 烛 红”（《酬 孟云卿》），“悲 歌 鬓 发 白，远 赴 湘 吴 春 ”（《赠 别 贺 兰 铦》），“鬓毛元自白，泪 点 向 来 垂”（《伤 春 五 首》）等， 无不如此。
二
若仅 仅 以 一 己 之 私 引 起 的 感 慨，来 理 解 杜 诗 的 悲慨风格，我认 为 是 极 其 偏 狭 的。 杜 诗 悲 慨 风 格 中 最 可 贵 之 处 “则 是 悲 天 悯 人 之 怀 ，为 天 下 之 公 所 引 起 的 感 慨 ”。 杜 甫 出 身 于 一 个 世 代 “奉 儒 守 官 ”的 家 庭 ， 他 的 １３ 世 祖 杜 预 既 是 西 晋 名 将 ，又 是 儒 学 的 薪 火 相 传 者 ，其 所 著 的 《春 秋 左 氏 传 经 传 集 解 》影 响 千 古 ；其 祖父杜审 言 是 初 唐 著 名 诗 人，外 祖 母 是 唐 朝 宗 室。 “他 的 家 族 不 仅 有 读 书 仕 宦 的 文 学 诗 歌 传 统 ，而 且 有 一种 品 格 道 德 的 传 统 ” 。 ［７］（Ｐ５） 这 种 品 格 道 德 的 传 统 ，就 是 儒 家 的 道 德 信 念 ，积 极 入 世 的 情 怀 。 这 在 他 的 诗 中 得 到 了 集 中 表 现 ：“杜 陵 有 布 衣 ，老 大 意 转 拙 。 许 身 一 何 愚 ，窃 比 稷 与 契 ”（《自 京 赴 奉 先 县 咏 怀 五 百 字 》），“致 君 尧 舜 上 ，再 使 风 俗 淳 ”（《奉 赠 韦 左 丞 丈 二 十 二 韵 》）。 杜 甫 的 理 想 是 希 望 自 己 能 够 成 为 像 古 代 的 稷 和 契 那 样 的 贤 臣 ，有 朝 一 日 ，辅 佐 像 尧 舜 那 样 贤 圣 的 国 君 ，使 世 风 恢 复 到 淳 良 和 美 好 。 然 而 ，杜 甫 的
收 稿 日 期 ：２０１３－０７－２０ 作 者 简 介 ：殷 满 堂 （１９６８— ），男 ，湖 北 天 门 人 ，副 教 授 ，主 要 从 事 中 国 诗 学 研 究 。
第３６卷 第１０期
殷 满 堂 ：悲 慨 ：杜 甫 的 生 命 感 悟 与 杜 诗 诗 美 品 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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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宝 十 四 载 ，身 为 右 卫 率 府 胄 曹 参 军 的 杜 甫 ，从 长 安 到 奉 先 县 看 望 寄 居 在 那 里 的 妻 儿 时 ，看 到 的 是 “入 门 闻 号 咷 ，幼 子 饿 已 卒 ”的 惨 状 。 安 史 之 乱 更 是 给 杜 甫 悲苦的生活雪上加霜，其 《北 征》记 载 了 那 个 兵 荒 马 乱的年代里，杜 甫 生 活 的 辛 酸 与 苦 涩。 与 以 前 的 诗 直陈苦难不同的是，《北 征》一 诗 用 调 侃 风 趣 的 笔 法 来 叙 写 苦 难 ，更 加 剧 了 诗 的 悲 剧 效 果 。 对 此 ，胡 适 先 生有这一段评价：“在 极 愁 苦 的 境 地 里，却 能 同 小 儿 女开玩笑，…… 这 便 是 老 杜 的 特 别 风 趣。” 正 ［４］（Ｐ２３９） 是因为他 的 这 种 风 趣，“故 虽 在 穷 饿 之 中 不 至 于 发 狂，也不 至 于 堕 落 ” 。 ［４］（Ｐ２３９） 乾 元 二 年 七 月，杜 甫 从 甘肃天水向四川 成 都 逃 亡，途 经 同 谷 县。 这 时 正 是 寒冬腊月，他在 那 里 停 留 了 一 个 月。 这 是 他 生 活 最 困窘的时期。他在那 里 写 下 了 著 名 的 《乾 元 中 寓 居 同 谷 县 作 歌 七 首 》，从 中 我 们 看 到 了 杜 甫 “垂 老 之 年 ， 寒山寄迹，无 食 无 衣，几 于 身 不 自 保 ” 的 ［５］（Ｐ６９３） 艰 难 处境。不仅如此，他 的 一 家 人 也 与 他 一 道 处 于 饥 寒 交迫之中，在冰天雪 地 里 上 山 挖 土 芋 充 饥：“长 镵 长 镵 白 木 柄 ，我 生 托 子 以 为 命 。 黄 精 无 苗 山 雪 盛 ，短 衣 数挽不 掩 胫。 此 时 与 子 空 归 来，男 呻 女 吟 四 壁 静。 呜呼二歌兮歌始 放，邻 里 为 我 色 惆 怅。”杜 甫 晚 景 凄 凉，大部分 时 光 在 逃 难 与 漂 泊 中 度 过。 据 新 旧 《唐 书 》记 载 ，杜 甫 在 由 潭 州 至 岳 州 的 船 上 ，因 受 水 阻 ，十 日不得食，后县令 具 舟 迎 之，大 食 牛 肉 白 酒，一 夕 暴 卒。其死后家人连 安 葬 的 能 力 都 没 有，只 得 由 两 儿 子将其草 草 葬 于 岳 州 昌 江 县 的 小 田 村。 杜 甫 的 身 后 ，竟 如 此 凄 凉 。
关 键 词 ：司 空 图 ；杜 甫 ；悲 慨 ；风 格 分类号：Ｉ２０７．２２ 文献标识码：Ａ 文章编号：１６７３－１３９５ （２０１３）１０－００１６－０３
悲慨作为一个 诗 学 概 念，最 早 出 现 于 司 空 图 的 《二 十 四 诗 品 》：“大 风 卷 水 ，林 木 为 摧 。 适 苦 欲 死 ，招 憩不来。 百 岁 如 流，富 贵 冷 灰。 大 道 日 丧，若 为 雄 才 。 壮 士 拂 剑 ，浩 然 弥 哀 。 萧 萧 落 叶 ，漏 雨 苍 苔 。”悲 慨 一 词 ，本 来 含 义 就 极 为 丰 富 ，加 之 司 空 图 运 用 诗 性 的语言，暗示、象征 的 手 法 来 表 述，使 其 意 义 更 加 含 混，然而其传达 出 的 意 旨 并 非 无 迹 可 求。 历 代 文 论 家 对 其 有 过 精 彩 的 解 释 。 杨 廷 芝 《诗 品 浅 解 》云 ：“大 风卷 水，声 不 可 闻；林 木 为 摧，感 且 益 慨。 起 手 似 有 北风雨雪之意。”［１］（Ｐ３５）刘禹昌认为：“‘大风’二 句，以 狂 风 肆 虐 ，卷 起 江 湖 ，惊 涛 骇 浪 ，震 撼 山 林 ，拔 木 折 干 为喻，象征国 家 极 其 动 乱，人 民 不 得 安 宁。”［２］（Ｐ５９）郭 绍虞先生认 为：“百 岁 如 流，一 往 不 回，感 人 生 之 无 常 ，不 免 引 起 悲 慨 。 满 堂 富 贵 ，转 眼 成 空 ，热 闹 场 中 ， 结果乃若已 冷 之 灰，感 盛 况 之 难 再，又 不 免 引 起 感 慨”，“以 上 云 云，还 只 是 为 一 己 之 私 引 起 的 感 慨”。［１］（Ｐ３５）我们可以从这些解释中，大体分析 出 悲 慨 一 词 所 包 含 的 如 下 两 个 方 面 的 含 义 ：动 荡 的 时 代 ，黑 暗的社会，是悲慨 风 格 形 成 的 土 壤；从 内 容 上 来 看， 悲 慨 中 有 因 个 人 之 私 引 起 的 感 慨 ，即 人 生 之 嗟 ，包 括 因 悲 辛 生 活 、壮 志 未 酬 、英 雄 失 路 、生 命 短 促 、人 生 无 常等等而产生的感 慨，还 有 因 天 下 之 公 所 引 起 的 感 慨，即悲天悯人 之 怀。 而 这 些 在 杜 诗 中 都 得 到 了 集 中的呈现。
摘 要：司空图是晚唐著名的 诗 论 家，他 的 《二 十 四 诗 品》是 中 国 诗 学 史 上 一 部 里 程 碑 式 的 作 品 。 杜 甫 是 中 国 古 代 一 位 集 大 成 的 诗 人 ，他 的 诗 作 代 表 了 古 典 诗 歌 的 最 高 成 就 。 将 司 空 图 《二 十 四 诗品》中的悲慨一品与杜甫的作品及人生经历对照起来阅读，可 以 找 到 二 者 精 神 内 质 上 的 契 合 点。 杜诗集中而全面地体现了司空图所提出的悲慨风格的美学 特 点，即 忧 生 之 嗟 和 悲 天 悯 人 之 怀。 可 以 这 样 说 ，杜 诗 是 对 诗 学 美 学 中 的 悲 慨 的 最 有 力 的 注 解 。
杜甫 的 这 种 忧 生 之 嗟，还 表 现 为 一 种 强 烈 的 悲 秋情结。受宋玉影 响，诗 人 多 喜 欢 在 诗 作 中 流 露 悲 秋情怀。杜甫也不 例 外，而 且 其 作 品 明 确 地 表 达 了 他 受 宋 玉 的 影 响 。 《咏 怀 古 迹 》（其 二 ）云 ：“摇 落 深 知 宋玉悲，风 流 儒 雅 亦 吾 师。”杜 诗 中 多 处 出 现 “宋 玉 悲”，如《垂白》：“垂 白 冯 唐 老，清 秋 宋 玉 悲。”《杜 臆》 云：“公 年 老 为 郎，有 似 冯 唐。 当 秋 而 悲，复 如 宋 玉。 少睡 无 聊，故 起 立 移 时。 多 难 身 何 补，作 愤 语，无 家 病不辞，作苦 语。” 他 ［５］（Ｐ１４６２） 有 “百 年 秋 已 半，九 日 意 兼悲”（《九 日 曲 江 》），“为 客 无 时 了，悲 秋 向 夕 终 ” （《大历二年九月三 十 日》），“凛 凛 悲 秋 意，非 君 谁 与 论 ”（《送 裴 五 赴 东 川 》），等 等 。 所 谓 悲 秋 ，“不 仅 是 写 自然景物之悲，主 要 是 写 人 生 之 秋、心 理 之 秋，一 句 话，包含 着 中 国 古 人 宇 宙 历 史 人 生 意 味 的 悲 秋 意 识” 。 ［６］（Ｐ１２４） 其实古代诗人 的 悲 秋 情 结，更 表 现 为 由 草 木 零 落 、万 物 凋 零 所 引 发 的 对 生 命 的 忧 虑 ，以 及 由 此而产生的老之将 至 的 悲 凉 感 慨，表 现 出 强 烈 的 生 命自觉意识。杜甫 的 悲 秋 之 作 交 织 着 悲 凉、悲 伤 乃 至 悲 壮 等 多 重 意 味 ，但 从 深 层 来 看 ，其 一 方 面 表 现 出 诗人对生命的执着，另 一 方 面 则 表 现 出 诗 人 怀 才 不 遇 、个 人 抱 负 难 以 实 现 的 苦 闷 之 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