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文学中的“假洋鬼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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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有一道值得玩味的风景——“假洋鬼子”,自从鲁迅在《阿q正传》里写过那个手持文明棍、两腿笔直、从东洋速成归来的钱大少爷之后,这个称呼就不胫而走,成为某一类中国人不光彩的共名。
“假洋鬼子”,狭义地看是指那批出过洋的中国留学生,广义则可涵盖买办、通事、西崽、洋务人员、本土传教师、教徒这样一个群体。虽然今天“假洋鬼子”已不构成一个特别困扰人的问题,但一百年之前,它却是一个敏感、重大甚至生死攸关的大问题,中国社会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在这里汇聚,西风东渐文化背景下中国人的文化认同的集体焦虑由此得到彰显。
晚清几十年,可以说是“假洋鬼子”的黑暗时期。鸦片战争惨败,古老的中国被迫向西方列强开放门户,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一种人——买办,应运而生。然而,在华尊夷卑观念根深蒂固的中国,作为西方强势文化的派生物,西方利益的中国代理,他们注定是一批受排斥的异类,且不说朝廷士大夫,也不说蒙昧的民众,即使是那些思想开明的维新人士,对他们也是颇为蔑视,清朝维新保皇派官员冯桂芬这样议论那些从事买办活动的通事:“今之习于夷者曰通事,其人率皆市井佻达,游闲不齿乡里,无所得衣食者始为之;其质鲁,其识浅,其心术又鄙,声色货利之外不知其他,且其能不过略通夷语,间识夷字,仅知货目数名与俚浅文理而已;安望其留心学问乎?”(冯桂芬:《采西学议》,《校邠庐抗议》卷下)其实不仅是买办,凡是与外国势力沾边的人都受到国人强烈的排斥,留美幼童的中途撤回,他们回国后的惨淡经历;容闳、王韬、郭嵩焘、严复等现代精英的坎坷命运;还有对大清皇朝忠心耿耿,鞠躬尽瘁的洋务运动创始人李鸿章的卖国恶名,无不证明这一点,历史为他们提供的空间是何等的狭窄!
“假洋鬼子”形象进入文学作品,已是清朝末年,也就是大清帝国连遭两次重创(甲午之战与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古老的封建大厦濒临崩溃的前夕,从时间上看,已大大滞后于历史。这个现象不难理解:在接近尾声的中国古典文学格局中,显然不会有“假洋鬼子”的位置,他们只能在最低等的文类——通俗章回小说里出现。这类人物的登场,与清朝末年推行新政废除科举、留学狂潮勃兴、崇洋风气形成有关。这类人物除个别叱诧风云、指点江山的英雄(如《新中国未来记》中的几位高谈阔论的海归学人),几乎都是小丑式的恶人。在李伯元的笔下,海归的留学生不是骗子、无赖,就是市侩、投机分子;在吴趼人的《发财秘诀》(又名《黄奴外史》里,对买办的抨击,达到失真的程度,连作者自己都承认:“著作尝言生平所著小说,以此篇最劣。盖章回体例,其擅长处在于描摹,而此篇下笔时,每欲有所描写,则怒眦为之先裂。”甚至连革命色彩最强烈的《黄绣球》,对“新学家”的批判也是严厉之极:“至于那误认天赋之权的,剽窃外国哲学的皮毛,借着爱国保种为口头禅,却一旦要灭他自己的家门,杀他自己的父母。家尚不爱,何爱于国?父母生身的血种,尚不欲保,还讲保什么种来?一戴了日本式帽子,一穿了双洋式革履,昂然入市,把酒色财气看为英雄豪杰的分内常事,甚而借着妓女优伶,讲求运动。这些人物,就只可陈设在中国博览会中,供东西各国的人冷嘲热笑罢了。”
作为西风东渐的必然产物,天性的愚贤,教养的高下,决定了留洋学子分成两类,一类是中西合璧的精英,另一类是中西合污的泡沫,但在清末的小说中,肯定赞扬前者的作品少而又少,揭发抨击后者的作品却比比皆是,这种严重的失衡,充分反映了晚清士人的文化心态。也暴露了“中体西用”思想的危机。
不妨以李伯元的小说《文明小史》为例。
《文明小史》最初发表于《绣像小说》半月刊第一号至五十六号,从1903年5月至1905年7月,整整持续两年又两个月,这段时间,正是清王朝自上而下推行新政、废除科举、留学狂潮勃兴之际,作者几乎同步地记录了这段历史,其中出现的人物,有留学生、买办、西崽、洋务官员、教民等,李伯元对他们的态度,从小说人物的姓名可以看出:贾葛民(假革命)、贾平泉(假平权)、贾子猷(假自由)、康伯图(买办)、辛名池(新名词)、刘
学深(留学生)、周四海(走四海)、董和文(懂日语),劳航芥(老行家)……。作者以漫画的笔法,对他们竭尽讽刺嘲笑之能事,中西方两种文明以生硬的方式在他们身上凑合,给人以触目的怪异感。小说第十六回,第一次来上海开眼界的江苏吴江贾氏三兄弟在茶楼里看到这样的景象——
高大身材,瘦黑面孔穿了一身外国衣服,远看像是黑呢的,近看变成染黑了麻线织的,头上还戴了一顶草编的外国帽子,脚上穿了一双红不红、黄不黄的皮鞋,手里拿着一根棍子。这人刚刚走到半楼梯,就听得旁边桌上有个人起身招呼他道:“元帅,这里坐!元帅,这里坐!”那来的人,一见楼上有人招呼他,便举手把草帽一摘,擎在手里,朝那招呼他的人点了点头。谁知摘掉帽子,露出头顶,却把头发挽了一个髻,同外国人的短头发到底两样。他们师徒父子见了,才恍然这位洋装朋友,原来是个中国人改变的。
后来才知道,此公是个打着留学生的招牌、专打野鸡的下三烂。这种不三不四的人物在小说中随处可见,他们既可笑,又可恨,时髦怪诞的外衣,包裹着腐败的灵魂,散发着阵阵霉味。对于他们来说,所谓维新,就是吃牛肉、穿洋装、戴草帽、说新名词;所谓革命,就是造祖宗反,破坏一切道德成规,惟我独尊。西方的婚姻自由到了他们那里,变成了“扎姘头”。坑蒙拐骗嫖赌抽,因此也有了堂而皇之的理由。小说第十八回,以“新学家”自许的郭子问怂恿姚文通吸鸦片,还大放厥词:“论理呢,我们这新学家就抽不得这种烟,因为这烟原是害人的。起先兄弟也想戒掉,后来想到为人在世,总得有点自由之乐,我的吃烟就是我的自由权,虽父母亦不能干预的。文翁,刚才康周二公叫你吃牛肉,他那话很有道理,凡人一饮一食,只要自己有利益,那里管得许多顾忌?你祖先不吃,怎么能够禁住你也不吃?你倘若不吃,便是你自己放弃你的自由权,新学家所最不取的。”
小说第十七回里,贾氏三兄弟来到一家专营西学译作的书坊,新出的畅销书《男女交合大改良》《传种新问题》令他们赞叹不已。通过书坊老板之口,他们得知名叫董和文和辛名池的两名翻译高手,都是东洋游学归来的才俊,尤其是辛名池,更是了不得——他改翻译的本事,是第一等明公。单是那些外国书上的字眼,他肚子里就很不少。他都分门别类地抄起来,等到用着的时候拿出来对付着用。但是他这本书,我们虽然知道,他却从来不肯给人看。这也难怪他,都是他一番辛苦集成的,怎么能够轻易叫别人家看了学乖呢?所以往往一本书被翻译翻了出来,白话不像白话,文理不成文理,只要经他的手,勾来勾去,不通的地方改的改,删的删,然后取出他那本秘本来,一个一个字地推敲。他常说,翻译翻出来的东西,譬如一块未曾煮熟的生肉一般,等到经他手删改之后,赛如生肉已经煮熟了。然而不下油盐酱醋各式作料,仍旧是淡而无味。他说他那本书,就是做书的作料,其中油盐酱醋,色色俱有。
受这番话启发,贾氏一兄弟恍然大悟:“他那本书,我知道了,大约就同我们做(八股)文章用的《文章触机》,不相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