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理性主义

现代理性主义1

雅各布·克莱因著

张卜天译

女士们，先生们：很抱歉，我必须去读这篇演讲，而不是脱稿发言，因为我的英语并不是很好。但这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我可以清晰地加以表述：熟悉语言的人往往倾向于雄辩，因此往往含糊不清，这是人性使然。由于我所要讨论的主题困难而散漫，所以必须使语词和表达尽可能地清晰和精确。首先，我必须提出我的前提，以使我们找到共同的基础。我想谈谈理性主义与资本主义之间的关系问题。我并非经济学家，所以无法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由于我的领域是科学史和人们通常所谓的哲学，我自然会从这一角度进入该主题。但这里我要说，不同学科的划界，无论显得多么必要，总是有些危险的。我们习惯于把真理存放在宗教、政治、经济、科学、艺术等若干抽屉中。对真理的这些细分往往不依赖于真理自身的本性，而是依赖于我们所拥有的抽屉的数目，以致我们很容易错过相关主题的本质特征，而该主题可能具有我们完全不熟悉的一些特征。这一危险我们必须始终牢记在心。

自14世纪以来，人类的思维方式、对待世界的态度和一般行为都经历了一场深刻的转变。这种发展几乎是在17世纪完成的，我们今天所理解的现代人在那时开始变得明显起来。大家知道，有一个走向自由王国的马克思主义概念，这一概念被应用于未来，应用于以前从未发生过的某种东西。如果看看人类在17世纪发生的变化，我们就不得不说，这种变化其实也是一种飞跃——也许跃向自由，也许跃向奴役。这种飞跃与我们所说的资本主义的兴起是同时发生的。在同一时间开始了所有人类生活的理性化（rationalization）。这里我把“理性化”一词用于以下异乎寻常的现象：我们生活在一个完全安排好的世界里。每天我们都会在同一时间收取邮件，当然，除非是邮递员来晚了；地铁定期运行，虽然偶尔会发生事故；各种时间表、统计数据和步骤方法控制着我们的生活，虽然这种控制并不总是精确。我们的整个生活都是按照某些模式塑造的。

现在，我想抛开我们经济体系的所有那些基本事实，更加仔细地研究这种理性化。无论你如何解释世界自1600年以来的发展，无论是援引神意，还是依赖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解释，还是相信自由主义的经济理论，你都无法否认，这一发展主要依赖于某种特定的思维框架和思维方式。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通常会提到理性主义（rationalism）。我想试着解释一下理性主义不是什么意思，可能是什么意思，以及应当是什么意思。

首先，我们绝不能把“理性主义”理解成与“非理性主义”（irrationalism）相对立。“非理性”（irrational）一词的字面含义是“无意义的胡说”，而这个词如今竟然还有别的意思，这真令人遗憾。我认为有必要提醒注意一个事实：直到昂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的工作出现之后，才出现了对“非理性”和“非理性主义”这些词的强调性用法，柏格森的工作对于理解当今欧洲的心态总体上非常重要。我并未高估科学或哲学著作对于一般人的影响，但是在我看来，每一本这样的重要书籍只不过表达了某种无意识的公众情感罢了，一段时间过后——一般是30年左右——这种情感会被它曾经启发的那些书籍唤醒，并且被明确意识到。此后，人们就会毫不怀疑或毫不犹豫地表达出这种观点，无论它可能有多么不一致。

目前，尤其在欧洲，理性主义作为非理性主义的反面，往往被视为某种低劣的东西、缺乏活力的东西。据说理性主义适用于死的东西，而人尤其是艺术家的非理性力量却达到了单

1选自《雅各布·克莱因思想史文集》，张卜天译，湖南科技出版社，2015.

凭理智无法达到的高度和深度。就好像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某种比人的理智更有价值和更有力量的东西似的。

我认为我们完全可以把这种作为“非理性主义”对立面的“理性主义”的用法置于一旁，认为它毫无意义。事实上，这个词的用法蕴含着一种比单纯是非理性主义的对立面更为正面的含义。这种含义与现代思想最重要的早期阶段联系在一起。在这一阶段，理性主义变得与经验主义相对立；或者更确切地说，从约翰·洛克（John Locke）开始的某个思想学派，通过反驳笛卡尔工作中的某一点，创造了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的对立。为了理解这种对立及其蕴含的理性主义的含义，我们需要先来考察笛卡尔哲学的一般方面。

笛卡尔构想了两种存在者，这也是他最重要的出发点和前提之一：思想实体（res cogitans）和广延实体（res extensa）。对笛卡尔而言，“思想实体”是指一直被称为理智、心灵、灵魂、意识或者在更宽泛的意义上被称为内部世界的东西，而“广延实体”则构成了外部世界。两者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只有松果腺这个人体的特殊部分是例外，它们在那里经由第三种实体即上帝的作用而神秘地相遇。于是立即产生了问题：外部世界如何可能被理智所认识，思想实体和广延实体如何可能相互联系，因为它们彼此之间完全是异质的。甚至我们最简单的行为也变得无法理解。例如，我若想拿起铅笔，我的手臂就必须作恰当的运动。然而，一种完全属于“思想实体”的愿望如何可能发起一种完全属于“广延实体”的运动呢？不仅如此，外部世界的任何物体如何可能被接收到心灵中而成为知识呢？认识论这门哲学学科就是在尝试回答这些问题（所谓的心－物问题）的过程中产生的。

笛卡尔试图通过描绘这两种实体在松果腺中的相遇来解决这个问题，这种努力显然不能让人满意。然而，无论我们获得知识可能要经过什么样的程序，笛卡尔认为有一个条件是必不可少的：思想实体具备与外部世界的类似性质相对应的性质。他利用古代术语，把心灵的这些性质称为天赋观念（ideae innatae），它们保证了完全认识外部世界的可能性。（除了上帝这一观念，）这些观念是数、大小、形状、空间、时间和运动。

我之所以要强调笛卡尔的天赋观念学说，是因为洛克和整个经验主义学派所反驳的正是这一学说。洛克及其追随者主张，根本没有天赋观念那样的东西，所有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都是感觉经验的结果。从那时起，这两个学派之间的这种分歧便已经存在，理性主义学派主张单凭理智就能完全理解世界，而经验主义学派则否认单凭理智能够做到这一点，他们主张依赖于我们感官的能力。因此对于经验主义学派而言，知识理论是心理学的主题。由此便有了理性主义的一个定义：外部世界的本质实在性可以由而且只能由纯粹理智来把握。

然而，不要忽视[这样一个事实]，笛卡尔在思想实体与广延实体之间、外部世界与内部世界之间所作的基本区分，不仅被理性主义者普遍接受，而且也被经验主义者普遍接受；此外，笛卡尔本人已经在他的《灵魂的激情》（Les passions de l’âme）一书中建立了经验主义心理学以及所有现代生理学的基本前提。尤其是，与这两个学派对数学物理学（其主要原理同样是由笛卡尔最先确立的）真理的接受所蕴含的一致看法相比，关于天赋观念的这两种学说之间的差异就变得完全不重要了。理性主义者和经验主义者虽然在我们如何获得知识这个问题上可能有不同看法，但是对于数学物理学原理中所涉及的思维方法，他们必定有完全一致的意见。数学物理学是我们整个文明和实际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这不仅因为技术与我们的现代生活密不可分，也不仅因为数学物理学决定了我们对世界的理解，更是因为数学物理学原理是我们整个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的基础。这引出了关于理性主义的一种新的更精确的定义。在一种更广泛的意义上，理性主义乃是由数学物理学的前提所蕴含的理解人类行为、历史和我们周遭世界的那种进路。

那么，数学物理学的前提因而我们所有思维的前提是什么呢？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将使我们更加深入地洞察到我认为我们必须理解的理性主义的特征。首先，由笛卡尔（顺便说一句，这也适用于伽利略）开创的这门自然科学预设了思想与外部世界的区分，两者之间毫无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