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汉语词汇史研究的一点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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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汉语史诸部门中,词汇史向来比较落后,而中古(晚汉—隋)时期汉语词汇史的研究尤为薄弱。〔1〕近二十年来,经过郭在贻等先生的大力倡导和身体力行,中古词汇研究已经由冷落而繁荣,取得了一批重要的成果,专著如林,各擅胜场,单篇文章多至难以胜数。这些成果是应当充分肯定的,它们对古籍整理、辞书编纂等都具有不可低估的价值,也为建立汉语词汇史积累了许多有用的材料。但是,这些论著大多偏重疑难词语的考释,研究的对象集中在从张相到郭在贻一贯强调的“字面生涩而义晦”和“字面普通而义别”的这两类词。也就是说,主要还是训诂学的研究,是传统训诂学的延伸和扩展。至于作为语言词汇的核心的“常语”,向来是训诂学者认为可以存而不论或者无烦深究的。然而,要探明词汇发展的轨迹,特别是从上古汉语到近代汉语词汇的基本格局的过渡,即后者逐步形成的渐变过程,则常用词的衍变递嬗更加值得我们下工夫进行探讨。而这正是汉语史异于训诂学之处。因为不对常用词作史的研究,就无从窥见一个时期的词汇面貌,也无以阐明不同时期之间词汇的发展变化,无以为词汇史分期提供科学的依据。

训诂学与词汇史有密切的联系,又有本质的区别。训诂的目的是“明古”,训诂学的出发点是为了读古书——读懂古书或准确地理解古书。因此,那些不必解释就能理解无误的词语,对训诂学来说就没有多少研究价值。词汇史则颇异其趣,它的目的是为了阐明某一种语言的词汇的发展历史及其演变规律,而不是为了读古书,尽管不排除客观上会有这种功用。所以,在训诂学看来没有研究意义的词汇现象,从词汇史的立场去看可能恰恰是极为重要的问题。目前在语言学界还存在着一种模糊认识,有意无意地将训诂学和词汇史混为一谈,以为考释疑难词语和抉发新词新义就是词汇史研究的全部内容。这种认识对词汇史研究的开展是不利的。因此,我们想要强调的是,这两门学问各有其彼此不可替代的价值,由于研究目的不同,看问题的角度、所用的方法和材料等等都有所不同。在目前词汇史研究还很薄弱的情况下,有必要分清两者的关系,尤其是它们的区别。

早在四十年代王力先生就撰文指出:“古语的死亡,大约有四种原因:……第二是今字替代了古字。例如‘怕’字替代了‘惧’,‘绔’字替代了‘kūn@①’。第三是同义的两字竞争,结果是甲字战胜了乙字。例如‘狗’战胜了‘犬’,‘猪’战胜了‘豕’。第四是由综合变为分析,即由一个字变为几个字。例如由‘渔’变为‘打鱼’,由‘汲’变为‘打水’,由‘驹’变为‘小马’,由‘犊’变为‘小牛’。”〔2〕又说:“无论怎样‘俗’的一个字,只要它在社会上占了势力,也值得我们追求它的历史。例如‘松紧’

的‘松’字和‘大腿’的‘腿’字,《说文》里没有,因此,一般以《说文》为根据的训诂学著作也就不肯收它(例如《说文通训定声》)。我们现在要追究,像这一类在现代汉语里占重要地位的字,它是什么时候产生的。至于‘脖子’的‘脖’,‘膀子’的‘膀’,比‘松’字的时代恐怕更晚,但是我们也应该追究它的来源。总之,我们对于每一个语义,都应该研究它在何时产生,何时死亡。虽然古今书籍有限,不能十分确定某一个语义必系产生在它首次出现的书的著作年代,但至少我们可以断定它的出世不晚于某时期;关于它的死亡,亦同此理。……我们必须打破小学为经学附庸的旧观念,然后新训诂学才真正成为语史学的一个部门。”〔3 〕王先生所说的“新训诂学”,实际上就是词汇史。后来他又在《汉语史稿》第四章“词汇的发展”中勾勒了若干组常用词变迁更替的轮廓。此后陆续有学者对王先生论及的各个新词出现的时代上限提出修正,但讨论对象基本上没有超出他举例的范围,且仅以溯源(找出更早的书证)为满足。溯源当然是词汇史研究的一个方面,而且是相当重要的一环,因为不明“源”就无从探讨“流”,但是仅仅溯源是远远不够的。蒋绍愚先生曾经设想,“可以根据一些常用词语的更替来考察词汇发展的阶段”。〔4 〕在新近出版

的《蒋绍愚自选集》中,又多次论及这一问题〔5〕,还有专文《白居易诗中与“口”有关的动词》〔6〕,分析探讨了与“口”有关的四组动词从《世说新语》到白居易诗到《祖堂集》

的发展演变情况,并运用了判别旧词与新词的两种基本方法——统计使用频率和考察词的组合关系。蒋先生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所作的探索,无疑将对推进汉语词汇史的研究产生重要影响。本文作者之一也曾经试图通过考察个别词语的消长与更替(如:言—说,他人—旁人,有疾—得病)来探讨作品语言的时代特征。〔7〕但这是一项难度很大的工作

,不是少数人在较短的时间内能做到相当程度的。现在我们打算抛砖引玉,试从若干组同义词语在中古时期的变迁交替入手,作一初步的探索,希望能为汉语词汇的史的发展理出一点线索,或者说寻找一种方法或途径,以期改变目前有关研究工作中畸轻畸重的局面,使疑难词语考释与常用词语发展演变的研究齐头并进,相辅相成,从而逐步建立科学的汉语词汇史。

1.目/眼

王力先生说:“《说文》:‘眼,目也。’《释名》:‘眼,限也。’可见汉代已有‘眼’字。但战国以前是没有‘眼’字的。战国时代也还少见,汉代以后才渐渐多见。‘眼’在最初的时候,只是指眼球。……这样,它是和‘目’有分别的。后来由于词义的转移,‘眼’就在口语里代替了‘目’。”〔8〕就目前所掌握的材料看,秦以前典籍中“眼”共5见,除王力先生所引的《战国策》《庄子》《周易》各一例外,另两例是:《韩非子·外储说右下》:“赵王游于圃中,左右以兔与虎而辍,xì@②然环其眼

。王曰:‘可恶哉,虎目也!’左右曰:‘平阳君之目可恶过此。见此未有害也,见平阳君之目如此者,则必死矣。’”《吕氏春秋·遇合》:“陈有恶人焉,曰敦洽雠糜,椎颡广颜,色如浃chēng@③,垂眼临鼻。”用例确实不多。

方一新曾列举约二十条书证证明“眼”字在汉魏六朝文献中就常作“目”讲,并非如王力先生在两篇文章中所讲的那样到了唐代“眼”才成为“目”的同义词。〔9 〕方文所举的“眼”当“目”讲的最早一条书证是《史记·孔子世家》的“眼如望羊”,其实这个例子还不够典型,因为字书多释此“眼”为“眼光”;《史记》中还有一例“眼”是确凿无疑等于“目”的,即《大宛列传》:“其人皆深眼,多须髯。”〔10〕《吕氏春秋》的“垂眼”也是指“眼睛”。〔11〕如此看来,“眼”当“目”讲在汉代以前就已经有了。由此我们甚至怀疑“眼”从一开始就等于“目”,把它解释成“眼球”可能是后人强生分别。因为仅仅根据“抉眼”“白眼”这些用例就断定“眼”是指“眼球”似乎不够全面。我们认为,古人在一般情况下并不细分整个眼睛和眼球,正像“目”有时也可指“眼球”一样,“眼”也是通指的。(现代汉语仍然如此,如“眼睛布满血丝”,不必说成“眼球布满血丝”。)如上引《韩非子·外储说右下》例,上文用“眼”,下文用“目”,所指无别。又如《洛阳伽蓝记》卷5:“雪有白光,照耀人眼,令人闭目,茫然无见。”似乎“眼”指“眼球”,“目”指“眼睛”,是有分别的;但是比较一下出于同卷的下面两个例子就不难看出,“眼”和“目”是浑然无别的:“林泉婉丽,花彩曜目。”“通身金箔,眩耀人目。”“眼”在具体的上下文中有时专指“眼球”,那不过是它的义位变体而已。虽然在先秦两汉典籍中一般说“抉眼”,但应劭《风俗通义》(《匡谬正俗》卷8引)说:“吴王夫差……诛子胥,……抉其目东门。”《旧唐书·太宗纪下》有“抉目剖心”,“抉目”的说法在文人笔下一直常用。〔12〕又,《说文》:“目,人眼也。”“眼,目也。”说得清清楚楚。这些都说明古人就是如此理解“眼”和“目”的。表示“眼球”的概

“瞽mé念古代有一个专门的词“目@④(字又作@⑤)”。如《周礼·春官·序官》

“无目@④谓之瞽,有目@④而无见谓之méng@⑥。”ng@⑥”郑玄注引郑司农曰:

《新序·杂事一》:“晋平公闲居,师旷侍坐,平公曰:‘子生无目@④,甚矣,子之墨墨也!’”附带说一下,王力先生的说法可能是本于元代的戴侗。徐灏《说文解字注笺》“眼”字下引戴侗曰:“眼,目中黑白也,《易》曰:‘为多白眼。’合黑白与匡谓之目。”

从汉末起“眼”用例渐多,如:咸姣丽以蛊媚兮,增@⑦眼而蛾眉。(文选·张衡《思玄赋》)〔13〕两停卜纤纤月初生,半白半黑眼中睛。(《艺文类聚》卷56引古诗)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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